朱春花穿了一身最齐整不过的衣服,将将去宿舍看了一眼又瘦了不少的女儿,又帮她把半蛇皮袋子装着的新鲜水果扛进宿舍,嘱咐了好几句,这才带着满面笑容欢喜地离开。
怎么能不欢喜呢?
班主任说自家妮子的成绩一直稳居年级理科前三,在这次高三全市的什么重要考试中更是考了第一!这样下去,莫不是清北也能稳上了!
说起好大学,朱春花只知道清北,其他大学她根本叫不出名字来。可这两所学府好在哪里,她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好就对了。只要妮子考得上,她就算是砸锅卖铁也会供孩子读书的。最好一直一直这么读下去,能找到更体面更轻松的工作,不至于像她这样半生凄风苦雨。
想起自己这被命运捉弄的半辈子,朱春花没了笑容。好在她不是沉溺于过去的伤痛的人,摇了摇头也就过去了。过不去还能怎样?人生在世,不论怎样都总得活下去。
凛风骤起,朱春花赶紧缩了脖子,把两只大手抄进灰扑扑的大棉袄上的兜里,哆嗦着等着公交车。这边的公交车就没准时过,有时超时十几分钟才来一辆,又是却又提前三四分钟来了两辆。
妮子叫她别省钱,坐地铁回去。坐地铁半个多小时就到了,但是一趟就得六块。坐公交车的话,虽说要花一个多小时,但是只要两块。到底还是便宜些。她每回面上答应着,可每次还是走上好一阵去等公交。
这时正赶上高一高二的学生放学,高三还在补课,可能也就过年放上一周的时间。朱春花和几个别的学校的孩子一起挤上了公交车。这老旧公交车厢像个锈了一半的集装箱,载着寒冬里冻得手脚木然的人们,哐哧哐哧地在白茫茫的天地中缓慢行进着。
车里没有座位了。朱春花原本还占上一个,见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就让出去了。她和老人家寒暄了两句,就拉紧了头顶的吊环站着。
旁边有两个穿着灰白校服的高中女生,一高一矮,各自让自己的行李箱靠墙,然后就坐在箱子上面。高的那个女生一头不整齐的黑发就这么披着,朱春花睨了一眼就觉得这不是个好学生。矮的那个看着倒是乖巧,鼻翼附近还有些许雀斑,但头发却发黄发卷,也不知道是烫染的,还是天生就这样。
这两个女生凑得很近,不知道在嘀咕着些什么。高个女生腿长,一只脚伸出去一点,踩在地上。她侧身坐着,朱春花能看到她的侧脸,透过她的肩,还能看到那个矮个女生的一双笑盈盈、亮晶晶的眼睛。
朱春花看着这两个人,心中有股怪异的感觉。她虽不喜欢太出格的学生,但到底也不愿用自己最讨厌的事去揣度别人。她别开了视线。
公交车微微晃着,车上的人也晃晃悠悠的。一阵困意袭来,朱春花只觉得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她太累了,以至于就这么站着睡着了。
她感觉自己漂在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流上,水流推着她去往哪里她就去往哪里,就此随波逐流、浮浮沉沉。河流的缓慢给了她一种安全感,河上和煦的阳光晒得她暖融融的,这样再舒服不过了,她甚至就想一直待在河里,一直这样跟着水流漂下去……
突然,一个急刹车,朱春花猛地睁开了眼,差点就要倒下去!好在她及时扶住一旁的扶手,堪堪稳住了身体。她刚缓过来,打算趁着公交车继续还算“平稳”地行进,继续刚才的梦,可一抬头就看到了自己最不想见到的一幕。
满车人大多都还混混沌沌的时候,朱春花用自己惺忪的睡眼,目睹了那高个女孩拉住踉跄的小雀斑,还在她脸颊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整个过程也就三四秒,两个女孩很快又像之前那样坐好了。小雀斑满脸通红,像颗熟透的红苹果。高个女孩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她,不说话。
朱春花却是攥紧了拳头,再也没有了睡意。
公交车载着满腹心事的人们,顶着风雪费力前进。
直到在湿哒哒的大水池旁忙活着洗碗的时候,朱春花的脑子里都还在想车上的那两个女学生。朱春花看到她们之间的眼神就觉得奇怪,那不像是好朋友之间的眼神,而像是恋人之间的眼神……
朱春花手里不停地洗着碗。手上的活早就烂熟于心了,心里乱着,手上却有条不紊。一双指节粗大的手泡进满是泡沫的凉水里,抓着大块海绵,将带着油渍的餐具一一擦净。
阴暗潮湿的大屋子里,人们蹲在大水池旁搓洗着。每个人的脚边都放着一个蓝色的大塑料箱,洗好的碗就放在里面。洗碗工按箱收钱,一箱对外收是二十,分下来中介抽去七块,洗碗工分十三块。像朱春花这种手脚利索的,一晚上能洗上五六箱,大概七十块。
朱春花这是年纪上来了,腰撑不住,洗上一会而就要站起来缓一会儿。要是她年轻个五六岁,腰背好着,一晚上能挣八十多。现在,想要像年轻时一样可不行了。
好在,她家乖妮子也快熬出头了。读了大学,就什么都会好多了,朱春花坚定地想。
她家妮子从小就懂事。妮子七岁的时候,她和那个恶心的死鬼同性恋老公离了婚。朱春花发现自己那不着家的男人和另一个男人滚作一团的时候,只觉得整个人要被这一道晴天霹雳给劈裂了。
朱春花按部就班地长大,小时候在农村里饿着肚子做农活,长大一点就跟着村里其他孩子出来进工厂打工,和那死鬼处了对象,顺理成章地摆了宴、结了婚又有了孩子。她挺着大肚子在老家照顾婆家的两个老人,等着男人每月寄钱回来。
但男人寄过来的钱越来越少,回来过年的日子也越来越短。打电话去问,那边也是没说几句就不耐烦地挂断了。朱春花握着发出忙音的话筒,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她决定带着女儿去找男人。七大姑八大姨都劝她留在家里,自家老娘更是叫她别折腾这些,爷们儿自个儿知道回来。
朱春花听着也不反驳,她默默收好了为数不多的行李,做完了家里的活计,拉着妮子的小手走了半个小时,搭上了大巴。大巴里人和牲畜都在,混合出了一种怪异的味道。颠簸了一阵,她们又换了最便宜也最慢的火车。只有一张坐票,就在窗子旁边。朱春花让妮子坐在座位上,看狂奔着离她们而去的田野、荷花以及小屋子……到了晚上,朱春花就坐在座位上,怀里紧紧抱着妮子,相互温暖着凑合了一晚上。
到了城里,交通倒是方便多了。但朱春花却迷路了。她掏出几年前男人留下来的地址纸条,操着浓重的乡音找路边的人问路。路人行色匆匆,不太乐意搭理她。最后还是好心的杂货店老板给她指了一条路。
朱春花又走了几回弯路,好不容易才扛着行李来到自家男人的门前。她满心欢喜地敲门,朱贝也仰着头期盼着,想见见自己极少谋面的父亲。然而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潦草地穿着汗衫短裤,一副才睡醒的样子。
“你找谁?”
朱春花愣住了,她把自家男人的大名又说了一遍,还问对方认不认识上任租房的人。她以为是男人换地址了,忘了告诉她们。
那陌生男人听了,眼神却变得奇怪起来。他正想开口,身后的房间里却传出一阵响动,一个声音喊道:“谁啊?”
一听到那声音,朱春花心中一阵激荡,她既激动又有些惴惴地冲进了屋子。然而,她脸上的欣喜很快就凝固住了。
朱贝被母亲拽得踉跄了几步,等她缓过神来,只看见一张不太大的床上两个裸肩的男人正一上一下地抱着,肩膀下有艳丽且劣质的被子盖住。两个男人脸上写满了惊讶,下面那个男人的脸有些熟悉。
朱贝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儿,想起来了。
那是她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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