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成亲虽说不宜张扬,但烧烤店里早早地打烊了,闭了门,大家伙用些红艳艳的彩缎装饰,燃起红烛,十分喜庆,又预备下几盘果蔬点心。
宋人成婚有“撒谷豆”的风俗,只见邬敬临手捧着一个装粮食用的斗出来,斗里装的是谷豆钱果草节之类的,念着咒语,并把斗里的东西往大门方向撒出,小韭上前捡地上的东西。
撒完豆谷,小红搀扶着手持却扇遮羞的新娘子翁铃儿,款款走来,柳兰舟笑道:“新娘子来咯。”
陆臻虽没有穿大红衣,胸前却别了一朵大红花,喜气洋洋,满脸堆着傻气的笑容。夫妻二人先是拜天地,再向赵珺和众人拜了,在众人欢呼声中,二人进了洞房。
入洞房,夫妻二人先要合髻,新郎新娘各剪下少许头发,然后合在一起。
众人笑道:“合髻完了,快喝交杯酒。”
一群人起哄,小红笑着端了两杯酒,新郎新娘二人羞羞答答地喝了交杯酒,喝完便将两个酒杯一起扔下床。
卜至道见两个酒杯,一个朝上,一个朝下,喜道:“大吉大利!”
大家一起庆贺道喜,掩帐而去。
没了旁人,陆臻搂住新娘翁铃儿,激动地浑身发痒,“娘子,我日日夜夜都盼着这天!”
翁铃儿云鬟低坠,星眼微朦,满心付作一汪春水,只觉得此生再也无憾了。
有道是乐极生悲,陆臻一想到明日二人便要过上逃亡的生活,不忍地叹息道:“只是,以后恐怕苦了娘子,跟着我过那贫苦日子……”
翁铃儿忙用手指轻轻地搭在他的嘴上:“官人,不必说了,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是真正的我。”
是了,只有在他面前,翁铃儿可以完完全全地做自己,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不用和任何人比较,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以后的人生,不再是屏风上单薄的美人画,而是握在手中稳稳的幸福……
陆臻心中满是感动,轻轻地含住翁铃儿的手指,惹得佳人一声叮咛,今宵欢爱,红鸾帐底卧鸳鸯,一宿无话。
三人行李已是打点妥当,末了,赵珺又特意给他们捎上一份“蜜和油蒸饼”路上吃。
蜜和油蒸饼是用蜂蜜和面蒸制而成,原是新婚第三天,娘家人给新婚夫妇送来的喜礼,祝福夫妻亲密和美,蒸蒸日上。
主仆三人明儿一早便走了,赵珺便将这蜜和油蒸饼提前做好,赠与他们。
寅时初刻,陆臻夫妇对赵珺一行人千谢万谢,洒泪告别。
送走陆臻夫妇后,赵珺心中空落落的,她望着阴沉不定的天空,今夜怕又是要落雨。
店中客人吆喝道:“倒茶!”
她忙应道,店中依旧忙碌,她的心,始终是悬着的,就像手中捧着一个碗,却是无意间磕碰了一角。
待到黄昏,天色且阴的沉黑,微雨乱相续,帘外雨潺潺,兼着那雨滴竹梢,心下生出几分春意阑珊之意。
她撑着一把青伞,拎着葫芦出了门,正欲给客人沽酒,却看到一人屹立在灯火阑珊之处,斜风细雨,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似像幅画。
那人静静地望着赵珺,仿佛已经等了她许久,又似是刚刚来。
一阵晚风拂过,杏花雨扑面而来,老槐树上的灯笼摇摇晃晃,她的影子也似灯火般摇曳不停。
她欠了欠身,“张大人,许久不见。”
那人正是张叔夜,许久没来烧烤店,他清瘦了许多,衣袍松松垮垮地,衣袂飘飘,似是裹挟着风雨。
他注视着赵珺,缓缓说道:“赵姑娘,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她心中没由来地慌了一下,难道他都知道了?不由得勉强笑道:“张大人请讲。”
心中思量着该如何遮掩,还是该和盘托出?
她正兀自烦恼,之听闻对面之人在淅沥雨声说道:“我倾慕姑娘已久,欲娶姑娘为妻,姑娘可曾愿意?”
兜兜转转,他终于说出了日日所思、夜夜所念的这句话。他早探听出陆臻与翁铃儿早年定下婚约,本打算借此发挥,成就二人姻缘,也顺势解了自己的婚约。
没料到,赵珺助他夫妻二人私奔。这于他而言,却是意外之喜。
昨日深夜,他看着府中张灯结彩,心中甚是烦躁,便独自一人来到州桥夜市,他望见了心上人在烛火之下映在西窗上的倩影,心中再也无法压抑思念之情,如同一个患了绝症的病人,惟有见着她,才能缓解那相思之苦。
可见着了,他的病却更甚了几分,尝到了一丝甜,便再也不肯罢休,他心中已是不满足如明月般仰望她,问出那句日思夜想的那句话,他绝望而仓皇地望着她,她是医他命的药,是生是死,皆由她定……
赵珺猛地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慌了神,手一抖,青伞落在地上,抖落的雨珠一连串地向空中划去,干笑了两声:“张大人可是说笑——”
话说到一半,她望着身姿挺拔的张叔夜,他眼神一片清朗,真诚、炙热,坦诚如山间明月,自己却是……
她敛了笑,沉默了下来。
一向稳如泰山的他,声音中多了几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姑娘可愿意?”
“张大人,我们不合适。”沉默半晌,她艰涩地说出这句话。
她不喜欢淋雨,往日就算没打伞,也总是捏个避雨诀避雨,如今狼狈地站在黄昏春雨中,却是无处可躲。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青伞,上前为她撑伞,为她遮风挡雨,“若是我不是张大人,不是国公府公子,姑娘可愿意?”
又是一连串的雨珠儿,她低下头,欲要拒绝,无论如何,却都说不出那句话。
她突然懂了白虎神君的犹豫,欢宴上的寂寥身影,不是无情,而是不能。
她往后退了一步,“张大人,我——”
她退,他却更往前进了一步,他低头注视着她,像是漫漫黑夜中的一盏光:“三日后,便是寒食节,我要奉旨出使边疆,最快也要两个月回京。待我归来之际,姑娘再告诉我答案吧。”
“若姑娘对我无意,我不会再纠缠。姑娘对我有意,却为旁的忧虑——”
说到这,他顿了一顿,长身作揖,坚毅地说道:“请姑娘相信我,我定会给姑娘一个交代。”
雨停了,屋檐下的积雨,滴答滴答滴个不停。
柳兰舟本就眠浅,此番更是睡不着了,她上了屋顶,果然看到赵珺独自喝酒。
柳兰舟笑道:“你果然在这里。”
赵珺唔了一声,依旧喝着闷酒,酒是脚店沽来的黄柑酒,度数极低,她喝了半坛子,却是越喝越清醒,嘀咕道:“这酒也忒没劲了,等日后我开了五星级大酒楼,一定要招个好的酿酒师,酿那五十度的烧刀子,醉生梦死才够爽。”
柳兰舟轻笑一声,将执壶接过,为她斟了一杯酒,“掌柜的,你难道不喜欢张叔夜吗?”
赵珺“噗”得一声,嘴中的酒全喷出来了,她望着柳兰舟十分纳罕,不是说古人都很含蓄吗?为什么今日所有人都直来直往的?
她勉强扯出一丝笑,“不是不喜欢。”
“是不敢让自己喜欢吧?”柳兰舟望着天上的疏星淡月,一语道破。
赵珺默默地点了点头。
“是因为他的家世吗?”
赵珺点点头,却又摇摇头。虽说二人身份悬殊,但真正悬殊的,不是他的家世,而是她与恶魔主人定下了契约。若只是为他的家世,她倒有勇气如那翁铃儿一般,惊世骇俗一把。
但她身上却背负着和恶魔的契约,若是到了约定之期,她没能通过考核,魂飞魄散,大梦一场,人间情爱如那过眼云烟,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平日里她虽是嘻嘻哈哈,但每天晚上都会在系统里查看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这无疑是一个患了绝症的病人,清醒地看着生命从自己指尖溜走,不过垂死挣扎罢了。
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向他承诺什么……
柳兰舟仰望着星空,捋了捋鬓边发丝:“掌柜的,世家子弟,并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家族而活。张叔夜今日能说出那番话,想必他已下定决心了。”
她清丽的声音带了一丝质疑:“掌柜的,他都不怕,你又怕什么呢?”
这话,让赵珺斟酒的手一滞。
屋顶上夜寒露重,柳兰舟便下去了,她望着赵珺的身影,微微一笑。当年自己执意退亲,张家并未发难,后来得知是张叔夜在其中周璇,今日这番话,也算是还了他当年恩情了。
赵珺一个人坐在屋顶,酒已没了,冷风吹散了最后一点醉意。
昨日,她才笑白虎神君变得犹犹豫豫,婆婆妈妈,换了自己,更是一个样。
两世为人,她从未对一个异性产生过情爱,也未曾有一个异性,如此坦白热烈地向自己表白。
她又想起张叔夜那句话,若他不是什么公侯大人,若只是一个普通人,她还会如此犹豫吗?
如果说,她不是什么实习期的灶神爷,只是一个开饭馆的市侩小民,她还会如此犹豫吗?
她不会。
她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她艰涩地自嘲一笑,既如此,她是灶神爷,他是王孙公子,又有什么区别?身份就那么重要吗?
柳兰舟说的没错,自己并非不喜欢张叔夜,自己是不敢喜欢他。
她想起那夜在太尉府,她拼着最后一点灵力,给他灌输仙力驱散他体内的幽冥虫,自是瞥见了他的内心,两世为人,她从未见过一个人的心中,装得全都是她。
她就像跌入了无数面镜子,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举一动,还有许许多多她未察觉的样子,都刻在了他的心中。
面对他的真心,她却仓皇而逃,二人相处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自嘲道,这是一件很卑鄙的事情吧?
她从怀中掏出了张叔夜赠与她的那把“斩月”,拔剑出鞘,寒冽的剑光映着月色,她似是看到了他,长身玉立,如山间松柏一样磊落。
她轻轻地笑了,爱就爱,恨就恨,快意人生,又何必作此番姿态。
他已是拼上所有,背水一战,难道自己就没有去赌一把的勇气吗?
大不了,也就是魂飞魄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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