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曼虽然长年在教堂内,进宫的次数并不多,但他向来在描摹他人的字体上有着极高的天赋,只是几次无意看见查理的文书,便已经在脑中记了下来。
米切尔的政治实际上是由上头直接下达到地方的,为了避免层层传达出现某些问题,这样的决策方式,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决策更好更快地传达,同时,地方在执行时,是直接受最高机关——也就是皇帝的监督的。
这样虽说提高了效率,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大了皇帝的压力,几乎所有的事务都是要经过他手,
查理多次想要改革这样的政治决策制度,但这样的政治制度执行已经在这个国家沿用几百年,非一朝一夕能改变的,若要改变,只能一步一步来,急不得。
菲尔袖中携了那昨日写好的遗诏往空中走去,在查理出事后,他便已经先发制人,将所有大臣囚禁在家,也因为他此举,这眼下空荡荡的城池,这些大臣是残存的幸存者的其中一些。
而今日,他将这些人全部叫来,集中在宫中,将要宣布陛下的遗诏。
国王的选举,第一要素,是皇室王位继承,若是王室子嗣稀少,便从近亲内选择最优者,若是再不济,便选贤举能查理国王的子嗣,唯有苏纳王子一个,按照规定,他是第一继承人。
菲尔曼拾级而上,他还是那身低调的黑色衣裳,唯一变化的是往日打理精致的头发,今日是散落的,黑发黑眼黑衣,一眼看去,连气氛都沉重肃穆起来。
他带着万分悲壮的神色走进了议政殿,里面早就聚集了表情严肃的大臣们,看到他进来,全部转头看他,看不出态度。
无数双眼睛看着菲尔曼,他偏偏走的又慢又稳,越过众多臣子,走向王座的下方,站定后,双手交叠放在手杖上,抬眼在下方扫视了一圈。
苏格里瘦削细长的身体直直立在最前方,看不出喜怒,只是静静看着菲尔曼。
其他众人亦如是。
菲尔曼在举国上下的威望是不可比拟的,这个国家对于宗教的尊崇极高,更遑论在首都米切尔,大臣中也有很多是信奉圣瓦丁的忠实教徒,对这个自称是与神明神思相通的教皇,无疑是尊重的。
菲尔曼在囚禁他们时,并非是自己出面,当然也有人怀疑过他,但自从他之前收服过那些可怖的‘怪物’后,他的形象便更加高大起来,原本对他还有些意见的人,减少了很多对他的偏见,强硬的态度放软了不少。
夜色深沉,殿外一片漆黑,议政殿内点着灯,灯火通明下,众人各怀心事,但眼睛都看着一个方向。
菲尔曼低垂着眉眼,他蹲下身体,把手杖横放在地上,底下传来几声讶异的私语,人尽皆知,教皇菲尔曼的手杖深受其重视,从不离手,更别说防在地上。
看菲尔曼却仿佛没有听见那声音似的,放下手杖后站起身来,手深入宽大袖口,缓缓取出一个金筒,这金色的木筒,是所有在大殿内的人都认得的一件东西。
这东西并非什么稀珍贵的金属材料制成,而是由普通木材制作,却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历代皇帝的遗诏,便会塞入这样的筒中,交由最亲近的人保管。
众人一看见这个东西,脸色大变,一直沉默不言的苏格里这时开口了。
“这是陛下交给你的?”
这金筒自然唯有皇帝亲近之人才可得到,虽说教皇深受陛下尊敬,但若要论亲近,自然还有作为亲属的苏菲亚王后和苏纳王子,再下来,才可能轮到菲尔曼。
眼下城中这个样子,不仅查理皇帝猝然而死,就连王后和王子的消息也未曾听闻半分,除非是不在城中,否则不可能半点消息也无。
菲尔曼神色不变,眼里藏着深沉悲痛,双手举起金筒,将那外面喷着金漆的的物品呈现在众人面前,忽而双膝一软,轰隆一响,便跪倒在地。
苏格里眼皮一跳,心中疑虑打消三分,却没有和身边人一起上去搀扶。
两个人还未走到菲尔曼身边,便被喊住了,菲尔曼脸色惨白,显然因为刚才那响声极大的一下跪地而疼痛,但他咬着唇,坚定地摇头,示意他们不必来扶。
那两人面面相觑,只好退下,菲尔曼并未抬眼,双手举过头顶,声音颤抖,“诸位,恕我无能,陛下信任我,却因我而死!”
苏格里脸色一变,不由地再次开口,“教皇阁下,怎么这样说?您与陛下一向相敬有加,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菲尔曼沉默几秒,似是不忍说出口。
苏格里心里有些乱了,忍不住催他道出真相,菲尔曼这才继续开口,“苏纳王子生性聪明,学骑马,学剑术,样样精通,除却性子顽皮,其他所具备的都足够他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陛下的诏书里,一定也是这样的内容”
“哦?”,苏格里看着他的发顶,“教皇阁下没有看?”
这家伙前言不搭后语,先前说国王因他而死,此刻又谈起苏纳……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思绪再次清明起来,可谁料菲尔曼下一句话,却将他的想法猜测全部打乱。
”我一向赞赏苏纳殿下,虽说不至于关系亲密,但我想总归是不会对我有恶意,我前面说陛下因我而死,正是因为“,菲尔曼头埋的更低,吐出一个名字,”苏纳殿下“
苏格里后退几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怎么可能?殿下虽然调皮了些,但不会做出这般没有规矩的事情!”。
他和苏纳每次相见,还是源于查理请他为苏纳授课,教授外交知识,算起来是师生关系,那孩子在他看来,是很聪明的,虽然调皮,但酿不成大错,无非是少年心性,一时半会儿没长大。
可若要让他相信菲尔曼所说……
菲尔曼没有看他,自顾自继续说,“我也很惊诧,那夜急事入宫,还没见到陛下,便见草丛里,突然袭出来一个人影,手中一把锋利的匕首,”,他苦笑着,“确实是冲我而来”
“我躲开了,本来以为是什么刺客,但我逃到大殿前,灯光一照亮,就是殿下的脸”
菲尔曼声音里满是沉痛,“那夜不知为何殿门前连守卫也没有,我逃无可逃,在后背抵上墙壁、殿下冲过来之时,陛下他,却突然冲到了我面前”
“这怎么可能……”,有人发出这样一句惊叹。
苏格里尽可能让自己的大脑保持冷静,可开口时才觉得唇微微哆嗦,“一刀就……”
菲尔曼抬起头看着他,他的手因为长时间地托举酸痛不已,他沉声道,”是两刀“
两刀?!若是一刀,是无心之过,那么第二刀再发生,就不那么单纯……
苏格里深吸一口气,重新整理着思路,这时听见身旁一个人问道,“教皇阁下,这样问可能并不礼貌……只是,那天还有别的目击证人吗?”
这句话提醒了苏格里,他振作一瞬,却被菲尔曼接下来的话浇了一头冷水。
“没有其他目击者,我说过,那天很奇怪,没有守卫”,菲尔曼手指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金筒,声音颤抖,“是殿下自己醒悟,在隔日便来找我,不顾劝阻,把自己关进了地牢里”
“这样的行为……”,有一个人语气惊讶,看着苏格里的脸色,悄声道,“是弑父啊”
苏格里心脏一滞,他藏在长袖里的手狠狠攥紧,指甲嵌入肉里的痛感将他拉回现实,他平静地看着还跪着的菲尔曼,走上前去,将他扶起来,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打开诏书吧“
菲尔曼把遗诏递给他,便退到一边了,“我不便打开”
“那就由我来,”,苏格里也没有推辞,他打开金筒,从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羊皮纸,仔细看过每一句话,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迅速将诏书塞了回去。
他深吸口气,看着菲尔曼,”是陛下的字迹,“,他艰涩地吐出一句话,”您来读吧“
说完,便离开了。
城中前几日一直乌烟瘴气,这几天一队队的骑士士兵听命前来打扫街道,修缮房屋。
不过半月时间,就一改颓靡之风,变回了干净整洁的样子。
城中仅剩的居民再三得到新政府的保证后,才继续住回了已经修好的房子,只是白天依旧不愿意出门。
菲尔曼继位的消息一时间早已经传遍了,无人反对,诏书上写的清清楚楚,没有提到苏纳半个字。
大臣们对于苏纳的事情半信半疑,但证据摆在那儿,也无法反驳,只是这样的事情,最好不要声张,苏格里早就封锁了消息,却还是有幸存的民众听说了此事。
不知为何,这些民众都见过菲尔曼同卡达西在一起的样子,可现在却仿佛全都忘了,对于换了个国王,他们并没有多大反应,甚至更多的人是高兴——宗教对人的影响,是内化于心的,逐渐变成习惯。
他们对原本就敬重的教皇成为国王这件事,抱有巨大的希望,希望这位新国王可以给他们一个全新的、安全生活的环境。
至少不必再担惊受怕。
在菲尔曼看来,一切都朝着他所想的结果发展,唯有卡达西,是个会随时爆炸的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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