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先用了手机给父亲打电话,响了两声后,父亲那边猝然给挂断了。

    他想了想,走到街上,找到一个电话亭,从兜里摸出几个硬币,塞进投币口,拨了号码,再给父亲打过去,听筒里“嘟嘟嘟”地空响了三秒,紧接着又被挂断。常青继续投币,再打,父亲仍是不接。但他衣服口袋里一共只有几块钱,直到把最后一枚硬币投进电话机里,常青得到的回复还是只有机械而悠长的一声“嘟————”。

    他只能挂了电话,一脚踏出电话亭,心情怅惘,忽然就有了种自己已无家可归的感觉。他抬眼看了下将暗的天,步伐缓慢地朝家走。

    走到日头落下西山,霞晖铺卷满天,远方有疏影翕动,眼下有人家的屋檐栉比如鳞,草木喧然,烟火飘笼,街灯初上,傍晚萧瑟渐起,温度急降,常青吸着有些发酸的鼻子,顶着迎头而来的凉风,进了楼洞。

    他印象中,自己从开始记事起就住在这里了,在这个逐年破败下去的环建小区里,在一间七八十平方的略显拥挤的套间里,一住就是快三十年。他在这里度过了自己不算精彩的童年时光,和黯淡无味的学生时代。也是在这里,遇见了那个拉自己堕入情海,虚浮半生,黄粱一梦,因爱而终不得,最后两相背离的男人。

    他哭笑不得,慢慢从脸上挤出一丝怅惘,他哪能料到如今这落寞而凄凉的收场。

    常青屈起手指,敲了敲门,嗓音不大地喊了声:“爸。”

    里面没什么明显的动静。但常青敛下眼帘,心中明了,父亲一定在屋里。

    “爸。”

    “爸。”

    他不死心地敲了又敲,等了几分钟,忽地听见屋内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

    良久过后,父亲才终于走过来给他开门。

    门一打开,常青闻见屋里漫出来的呛人的烟油味,父亲嘴里叼着根皱皱巴巴的烟头,油头垢面,眼底泛红,面色憔悴得吓人,且才短短两日不见,他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大圈,从前壮实强健的体格,如今已像那疾风中的纸雕,高空中的危楼,显得有些勉强虚弱而将要摇摇欲倾。

    “爸。”常青再叫了一声,在父亲面前利落地跪下。

    “没能给妈送终。常青不孝。”

    父亲旁若无人地站在门口,在烟雾缭绕里抿着嘴狠吸着嘴里的烟,晦暗的火星在烟丝间接连闪灭,吸完最后一口时,父亲将烟头弃在脚下,鞋底碾了几下,从鼻孔里徐徐地喷出一团白烟,这才低头去看了看跪在自己身前的儿子,一时默然,没有伸手去扶,任由他跪,也说不出一句训斥的话语,任由他忏悔。

    直到最后,父亲神色浑然,如一汪死水般沉静地只对常青说了一句话:“你妈已经葬了,你走吧,去别的地方过自己的生活吧,这个家跟你以后没什么关系了我老了,不用你尽孝。”说完,转身从门边的柜子上拿起一张银行卡,弯着腰,递到常青手中。

    “我妈葬在哪”

    父亲却打断他的话,只道:“这里边有你妈给你留的五万块,你拿走用吧。”

    常青强忍下心头那阵刀绞般的疼,两膝已跪得麻木失血,但他的身体自始至终都一动不动,在父亲对着他决然转身的一刻,常青赫然撑开两手,头如杵般磕地,在空荡的楼道里,发出“咚”的一记响声。

    父亲的背影骤然一僵。

    “爸,常青走了以后不能常来看您,您保重身体。”

    父亲捂着嘴,喉头里发出一阵含糊的咕噜声,接着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身形急颤,犹如山震,终于难掩那狼狈之色,慌忙反手推门,把自己重新关进了屋里。

    常青走了。他听父亲的话,当夜便离开了这座令他失魂落魄,心神怆然的城市。坐在离乡的火车上,他倚着冰凉的窗,侧头看着铁轨蛇行般在脚底无限绵延,这是他第二次选择离开,第一次是因为迫切地想要逃离梦魇,这一次,他用手把眼前的玻璃擦得清晰,只是因为,他想把自己一塌糊涂的生活从那个满是创痕的旧棉壳子彻底剥离出来,他想试试,独自面对的人生,结局会是死在夜晚烧尽的那堆余烬里,还是逃出生天,亲眼去看一看那壮美的黎明。

    可能再也没有比现在更糟的经历了吧,他就像个倒霉又青涩的小偷,从老天爷那儿偷了点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结果被一把抓住,将其布袋里“偷”来的东西悉数抖落,直到空无一物,血本无归。

    他现在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他经历的经历,在别人身上未必同样得经历。崩溃与自杀没用,作践的都是自己。

    他是独特的个体,但同样是平庸的普通人,而这列车会将自己带去他乡,他可以是一滴水,来自冰川湖泊也好,来自汪洋深潭也罢,哪怕来自小溪小河,来自凝聚的雨或融化的雪,他都是一滴水,从一汪水中被轻而易举地取出,转而再放进另一汪水里,这没什么改变,常青唯一能做的,是凭借着个体的渺小与平庸,把自己悄无声息地融入进一群躁动的人潮。

    那就告别吧。他在心底挥动着双手。

    放常青离开的那天后,路司虞再没见过他。

    他好像在冥冥之中感知到,对方会走,他没有像上次一样,把人半路“截”回来,禁锢在自己身边因为他真的害怕了,当常青攥着水果刀比在自己脖子上威胁他的时候,他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脸被人抽了耳光似的,耳朵连着脑袋“嗡嗡”地发响,一时间,他怔愣在原地,惊愕到忘了张嘴,忘了阻拦,他真怕常青被他逼得从裹着绷带的脖子上一刀切下去,血流四溅,当场送命,神仙都救不回来。

    他知道这一次的离别意味着什么,他曾自认为了解自己的爱人,但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他根本不了解常青的任何。但那一天,爱人一字一句地对他说:“就这样吧。”他从对方眼里看到一种莫名其妙的释然与释然之后的澄明。

    常青离开后,路司虞在他曾睡过的那张病床前独自坐了许久,他什么也没想,只是用手一遍遍地去抚慰,贪恋常青在被子上留下的些许还未冷却的体温,愣着神儿,愣到那少得可怜的温度终于散尽,他忽然泪流满面地意识到,他的爱人的那颗心好像已经“死”了,只剩下“空空”跳动的尸体。

    那天夜里,路司虞坐在被常青放火烧成灰黑骨架的床边,抱着酒瓶,把自己灌到烂醉,他头一次醉酒醉到头脑如此清醒的地步,那种过分的清醒,只会使他遭受更加锥心刺骨的痛苦。

    路司虞从地上爬起来,身形晃荡着朝窗边走,脚下忽然踩到什么东西,他低头去看,依稀辨认得出那是本摊开倒扣在地板上,被烧得书脊焦黑,书页残破的《哈姆雷特》,路司虞伸手捡起来把书放到胸口的位置紧紧捂着,他并不知道这本书讲了些什么故事,但常青最喜欢看,他看书时,喜欢在椅子里安静地窝着坐一下午,不理会任何人的任何呼喊声。路司虞当年为了讨常青欢心,为他在两人的卧室里腾出一面墙来专门定制了书架,买了许多常青喜欢看的文学一类的书籍,供他在家待得无聊时打发时间。常青那时候也不叫嚷着要出去找工作,要过独立生活,整天都像只猫似的混在一堆书页间慵懒自在地打着滚儿。

    路司虞把书举到鼻端,深深地嗅着书体散发出的焦糊气味,他知道这上面还滞留着常青指尖翻过每一页时划过的痕迹。

    路司虞接着步伐不稳地走向衣橱,“哗”地拉开橱门,撑杆上整齐地挂着常青穿过的衣服,冬天的毛衣,夏天的短袖,最多的是衬衫,只有白色,常青说过,白色显得干净。他喜欢让一切事物都保持干净清爽的状态,路司虞想起自己每次晚上从外面喝了酒醉醺醺地爬上床找他时,常青都很介意他不换衣服就贴上来,每一次他都无比嫌弃地推开自己,像哥哥照顾弟弟那样叹着气帮他换下衣服,再用湿毛巾给他擦脸。

    除了最后一次,路司虞半夜喝醉了回家,常青第一次如此嫌恶他的亲近,他刚从销魂快乐的酒场里脱身回来,意识还在随歌起舞,随酒飞扬,根本没意识到爱人情绪上的不对劲,那一次,常青没有帮他换衣服,帮他擦脸,他给了自己一脚,然后十分有骨气地连夜跑路了,把醉醺醺的路司虞一个人丢在屋子里,路司虞想追,但精神涣散,借着酒劲儿趴在地上睡了一夜。

    路司虞试图把自己高大而健壮的身体塞进衣橱里,但最终由于衣橱空间狭小没能如愿,他便把衣服通通抱出来,和书一起窝在怀里,抱着一怀满满的属于常青的气味,跑回窗边,坐进常青坐过的那把椅子,眼睛盯着烧成破黑布条的随风翻飞的窗帘,神情温柔而乖顺,简直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一样。

    路司虞把目光转向窗外,簌簌的晚风兜转着吹进来,轻悄无声地拂着他的脸,让路司虞想起常青熟睡时呼在他脸上的温热的鼻息,带起绒毛颤动似的痒意他不知道常青当下正在哪里,他是不是已经彻底离开了这座有着路司虞的城市,他打算在哪里停留?他一个人,带着一身还未痊愈的伤口,他要怎么照顾自己?

    路司虞还想,常青是不是真的不会回头了,真的不要自己了。想到这种事,路司虞就感到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不要。

    脑海中有个声音在跟他说话:不要。你不能没有常青,没了他,你活不下去。

    “我真的软弱到离开他就会死的地步?”

    不然,自己为何呆坐窗前迟迟不肯入睡?胸口为何会感到阵阵撕裂般的痛楚?脑海中,记忆里,甚至在喉咙深处,为何总想要呼唤他的名字?他唤他阿青。从第一次见他,路司虞就追在他屁股后面,甜甜地不厌其烦地叫他:“阿青阿青阿青。”

    不然,自己为何呆坐窗前迟迟不肯入睡?胸口为何会感到阵阵撕裂般的痛楚?脑海中,记忆里,甚至在喉咙深处,为何总想要呼唤他的名字?

    自己从来都喜欢唤他,阿青。

    从第一次见他起,路司虞记得自己就追在他屁股后面,笑容甜甜,不厌其烦地叫他:“阿青阿青阿青。”

    七岁的阿青终于转过头来,脸庞干净稚嫩,嗓音清亮动人,态度腼腆地跟自己说:“你为什么叫我阿青?我比你大一岁,你应该叫我哥哥。”

    当时六岁的自己这样回答道:“你是邻家的哥哥,不是我的亲哥哥,我才不叫你哥哥。”

    “那你也别叫我阿青。”阿青小脸一皱,如是说到。

    路司虞轻轻地笑起来,记得那天自己把阿青逼得满世界逃跑,他那时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偏不准自己喊他阿青,而自己打小就有点反逆心理,不让叫,偏叫,还大声地叫,让全世界都听着才好。

    阿青觉得烦,却也拧不过自己,干脆从那以后就保持沉默沉默,以示默许。

    自己那时跟阿青一起搭着伴儿上完了六年小学,到上初中的年纪时,自己就跟阿青分开了。一直到大学,自己再一次跟他重逢,那时阿青看着似已脱去些童气与稚嫩,长成一个高高瘦瘦的二十来岁的纯净大男孩,但一眼望去,又总觉得他其实没怎么变,还跟儿时一样性格腼腆,倒是自己的变化确实大了,从里到外,穿着打扮,举止言行,都更跋扈嚣张了。

    但第一眼,见到他,还是不由得由心而发地喊了一声:“阿青。”

    二十岁的阿青站在阶梯教室的连阶上,背对着自己,听到后先是一愣,接着猝然扭过头来,看清那张脸时,露出不真实的梦幻般的神情,然后转而舒然一笑,仔细看还透着些熟悉的腼腆,答应道:“嗯。”

    于是,阿青这个名字就这么十年如一日地被自己喊到了现在。

    阿青,阿青。心心念念,无法割舍的,是路司虞的阿青。

    忘不掉的,真的忘不掉。常青是路司虞心窝上的一颗痣,看着浅,根却早已扎到他的命脉上,挖不得。

    路司虞抱着怀里的衣服和书快要昏昏沉沉地睡觉时最后还在想,他要去找他的爱人,天涯海角,他都一定要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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