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的内容他都已记不清了,只是想到有那个梦时,空荡的心情总会莫名变得怅然。

    悬在头顶的那片天花板白得空无一物,盯久了,眼睛就开始酸疼。

    “阿青,你渴不渴?”路司虞起身帮他把身上的被子往上盖了盖,轻声问道。

    常青眼睛缓缓眨了眨,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hou”的一声,路司虞觉得他是想要水的,于是就把旁边柜子上放的棉签往纸杯里蘸了点水,给常青细细地擦抹两片干裂而沙白的嘴唇。

    “你脖子上的伤口还没长好,不宜吞咽,医生说可以用棉签帮你蘸。”

    常青看着路司虞那么温柔而细致地帮自己蘸湿嘴唇,棉棒干了,他就伸到旁边的纸杯里再湿润一下,然后继续反复给他擦抹。一遍一遍,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

    “阿青,等你好了,我们好好在一起,行吗?”等给他擦抹完,路司虞转而轻握住常青放被子外的一根左手手指。手背上打着点滴,路司虞不敢碰,只是摩挲着那根纤细修长还有些微凉的指头。

    常青的手抽动了一下。

    路司虞说:“你要是累的话,就再睡一阵儿吧。”

    路司虞伸手拂开常青额上的碎发,露出一点光洁好看的前额,常青任他动作,没再做出回应,转而阖上眼帘,胸口处肉眼可见地起伏了两下,很快路司虞就听见他发出了熟睡时才有的鼻息。

    路司虞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病房里陪护常青,常青每一次悠然转醒后,都不做任何反应,只是呆愣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出一会儿神儿,不等路司虞问他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上厕所,就再次把眼皮朝下一坠,沉沉睡去。

    快到中午的时候,路司虞出去过一趟,常青闭着眼,听见路司虞的手机响了几下,大概是怕吵到自己,他果断地挂掉了,过了几秒,手机又响,他连忙站起来,先按断,然后整理了几下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最后终于推门出去了。

    常青躺在床上等了几分钟,路司虞还没回来。

    他睁开眼,试图动了动搭在身侧的两只手,太久没有动过,神经好像被什么给切断了,肌肉也变得麻木而僵直,他费力地试图唤醒自己的身体反应,几番努力之下,终于能稍稍做出抬手的动作了。

    他看着自己举到眼前的那只没打点滴的右臂,缠着厚厚的纱布,他皱了下眉,因为但凡动一动,那只手臂就疼得不行,常青忍着疼,用另一只手吃力地把纱布给揭开,看到失去包裹后的一圈惨白而光裸的手臂,上面还有血糊糊一大块狰狞的火烧后的创口。

    然后他不顾脊背的酸麻,强行支撑着自己坐起身来,他看了眼旁边挂起的点滴瓶,一根长而透明的细管为他输送着瓶里的药水,常青想也没想就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

    他挪到床边,脚伸进鞋里,伸手扶住旁边的柜子,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他站起来了,只是一双缺少血液循环的腿的肌肉在剧烈地抖动着,随时要瘫软一样。

    可不能再这里倒下。常青重新调动起浑身的气力,扶着身边能够得到的东西,朝门边一步步迈着脚。

    他要去见母亲。他要见她。常青拉开病房门,朝楼梯的方向走行。

    “哎!那位病人,你还没好,别乱跑啊。”值班的护士看到他着病号服自己跑出来,担心地喊住他。

    “你要干嘛去?上厕所?”护士看他走得摇摇晃晃,脖子上还缠着纱布,手臂处露着血淋淋的伤口,赶忙过来搀扶他。抬头一看,发现这病号长得是真好看,虽然侧颊还留了块疤,但忽略掉这块疤,整个人都更显出一种想让人怜惜的虚弱美。

    常青虚着一口气,使劲动了动嘴,也说不出来,想挣开护士自己走,护士担心地拉住他,说到:“你想去哪儿,我拿轮椅推你过去吧。”

    常青看看她,又想到自己这样走不知要走到哪里去,最后就点点头。

    护士让他在原地等着,自己去找个轮椅过来,常青挪步到导医台,从上面拿了纸笔,手里攥着笔,力道紊乱,歪歪扭扭地划了几个字。

    护士推着轮椅过来接他,他忍着麻劲儿弯腰坐上去,把手里的纸给护士看,护士眯着眼辨认了几秒,明白他的意思了。

    “看你母亲是吧,在十楼呢。我推你去坐电梯。”护士热心地推着他往电梯的方向走。

    电梯一路直上,停在十层。常青指了指第一个病房,护士就把他推到门前,常青伸出手来,敲了敲门,可能是他敲的力气太小,里面没什么反应,他直接推了门,护士推着他进去。

    他稍稍定了神,侧着头去看母亲的床位,而下一秒便和一个中年女人对上了视线。

    “请问,你们找谁?”那个中年女人本来正坐在病床边在削着苹果,看见一下子进来两个不认识的人,不由得有些迷惑。

    “wo我”常青心中一阵慌乱,可是越急越想说话,喉咙就越是疼得厉害,短短几分钟,他头上就冒出很多汗来。

    护士在旁边看着他也跟着着急,便代他开口道:“他过来看他妈妈,他妈妈在这里吗?”说着,护士探着脖子把躺在床上的那些病人挨个用目光巡视一遍。

    四张病床,分别躺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一个臃肿的胖男人,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最里面那张床没住人,坐的是个正在玩手机的男家属。

    这屋子里只有一个中年女人,她是那个小男孩的母亲。

    “你妈妈好像不在这间病房哦。”护士对常青说。

    常青慌忙着要起身,护士想按住他,但她指尖碰到常青的时候,感觉这个男人整个身体都在发出颤抖,像抖筛子一样不可控制地颤抖。护士有点被吓到了,一时间有点搞不懂这个男人的状况,什么事能让他慌成这样?

    他一步跨到床边,那张本来是他母亲住的病床,现在上面躺着的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他母亲去哪儿了?父亲呢?父亲也不见了。

    是不是他不敢想了,手脚的温度迅速退却,被人扔到冰洞里一样。

    常青转身推开护士,跌撞着朝外跑,他走了几步,上前去一把抓住正从导医台后面绕出来的一个医生的袖角。

    女医生差点被他的力量拽得拿不稳手里的病历夹,看见病人拽着自己,状态不是很好,医生不好将他推开,便转过身来询问:“有什么事吗?”

    常青抓过纸笔,刷刷地写,拿起来给医生看。

    医生低头看了看纸上的内容,又抬头看了看常青,好像想从这二者之间寻找到一种对应或重合。

    忽然,医生恍然大悟道:“你是那天在走廊那个”后面的话,他自觉地给咽了回去。

    常青点头,眼神恳切而慌乱,想从医生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医生感到有些为难:“你母亲她,已经走了。”

    常青只觉得如雷轰顶。

    “人是昨天晚上走的,你父亲看着的。”

    “生死有命请节哀。”

    人是昨天晚上走的?在他走之后,母亲当晚就可他是亲眼看着母亲睡着的,母亲只是睡着,怎么可能一生不讲突然就走了呢?

    常青只感到一身的气力都被抽光了,他直直地跪了下去,耳边是医生和护士的喊叫,但他毫无回应,顷刻间,眼前被蒙上一层昏黑,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又开始反复梦见那个场景了。

    常青穿着单衣,盘腿坐在一座雪山的顶峰,脚下是绵延至数千里的巍峨雪山,凌空一片虚白,苍茫而寂静,狂舞翻飞的白雪被寒风扑打出“簌簌”的回响,他的眉毛上飘满零落的白雪,眼睫上挂满莹白的霜珠,手臂上的创疤消失了,脖子上的伤口也已愈合,身上没有一丝痛感,他试着出声,回响在群山之间的嗓音如同空灵,不像是他发出的一般,而是来自无边遥远的远方。他感到一阵茫然,胸中有什么东西正躁动着渴望呼之而出,他是在哪儿,为何这孤凉的境地之中,除了自己,只剩天地一白,再无颜色?

    正想着,他忽地从山巅跌落,直直下坠,雪花冰凌一般在他周身擦过,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连风声都开始变得喑哑,接着,山巅都变得摇晃,随后,雪山倾倒,积雪轰塌,却万籁俱寂,了无声息。醒来后,他就会忘记梦里发生的一切,而只记得一种感觉,一种在一片恐怖的苍茫中,在那种彻骨的寒冷里,除了他自己,便只剩下永无止境地坠落的感觉。

    他呼喊着谁的名字,挣扎着醒来。

    他被谁抱在怀里,听着谁胸膛里传来的砰砰有力的心跳声。

    “做噩梦了吧?”

    常青默不作声地推开路司虞的怀抱,又听见他说:“我听见你在喊我的名字。”

    常青一怔,原来刚刚梦里,自己叫喊的竟是路司虞。

    路司虞笑着伸手摸了摸常青的脸:“我知道你很难受,我会陪你,多久都陪你。”

    常青失神地看着这个男人,他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怎么看待他,他记得自己曾经那么无畏地爱过,可后来呢,路司虞伤害他,囚困他,侮辱他,践踏他,因为母亲,常青更发誓从此恨毒了这个男人。可现在是怎么回事?这个男人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温柔,细腻,体贴,耐心,没有一点烦躁或不满的情绪,他会不厌其烦地用棉棒蘸湿自己干裂的嘴唇,他会一整天都坐在床边安安静静地陪伴着昏迷中的自己,他会把自己的手握在掌心里一遍遍摩挲,当自己在梦中呜咽时,他甚至会体贴至极地将自己抱进怀里细心地抚慰在常青眼里,路司虞好像又变回了年轻时的那个完美情人。

    他看着路司虞的眼睛,想要从中看出一个真相。但这双眼睛的瞳孔里,却缓缓地映出一个自己的影子。

    常青问自己,事到如今,他还应该恨吗?

    他问自己,真的还有再恨下去的意志吗?对这个男人。

    可若继续恨下去,这颗心,已经如此痛苦地惊战着,如果人生注定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那么他的人生已经走到无药可医的地步了。可若不恨呢?不恨,他又怎么劝说自己,放下这一切放得下么?这巨石般沉重的痛楚,深渊般深黑的裂痕,镣铐般紧锁的噩梦。看来,他早就病了,他在第一次企图用刀划伤自己来解除心中痛苦的时候,他就已经病了。

    “放我走。”他努力地从喉咙中挤出一句。

    “阿青,你好好躺着,等差不多恢复了,咱就出院。”路司虞准备扶着他重新躺下。

    常青把人推开:“我要,走。”

    路司虞上前去一把按住人要起身的肩膀,态度坚决,摆明了不会让他出这间病房。

    常青朝旁边瞥了几眼,心中有数,忽地脸上作出痛苦隐忍的表情,吓得路司虞以为牵扯到伤口了,忙抬开手,要问是他哪里疼。

    常青忽然抬手抽过柜子上的那把水果刀,手疾眼快地隔着厚厚的绷带比在自己脖子上,路司虞愣住,没想到他到现在了,还要拿命作威胁。

    “让我走。”常青眼神坚毅,拿着刀的手稳稳地抵在绷带上,有越发用力的趋势。

    路司虞露出一个艰难的苦笑:“我那天那么拼命地从火里把你抱出来,送到医院,一群医生待在急诊室里十几个小时,好不容易才把你救活,我守着你,看着你昏睡了那么久,现在终于醒了。”

    “然后呢?然后你醒来后,还要对着我以死相逼?”

    “阿青,你总说我无情,我自私,你自己呢?你这样做,想过我的感受么?”

    “你知道我那天眼睁睁看你流了那么多血,我心里,有多害怕,多难受么?”

    常青不知道,但他也不想听路司虞跟自己说这些。他只想离开这里,不要再见到这个人,他做不到彻底地仇恨路司虞,也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恨他,路司虞是他心上的毒瘤,他拿这颗毒瘤毫无办法。他内心十万纠葛,早已鲜血淋漓,如果可以,他宁愿将这颗心整个刨出来,从此再也不会觉到痛苦。

    “就这样吧。”他举着刀,面对着路司虞,步步倒退,从对方的一双映着自己身影的幽深瞳孔里,将那个自己决绝地,全然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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