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感受到整个魂灵被剥离出身躯之外。远远地,站在后方,常青亲眼看着自己的那副躯体,一步步迈动着双脚,垂在身侧的焦黑而惨白,血肉模糊惨烈淋淋的双手,每朝前走一步,都有血珠从颤动着的指尖处滴落,坠到地上,惨烈而妖冶,像一串雪地里盛放的欲燃的红梅,。

    一步步,好像被不知名的力量蛊惑着,操纵着,朝那一束从床单上窜起的焰火中走去。

    嘴角带起一点平和的微笑,阖着眼,眼睫轻颤,像两只受惊的蝴蝶。

    在周身疯狂蔓延开来的烈火中,无知无觉地仰着头朝下倒去。

    躺进火里的一刹那,屋门被人从外面“砰”地一声推开。

    常青重新感知到了自己的存在。

    疼。灼烫的疼。炙烤的疼。噼里啪啦的碎裂,烧焦状的疼。

    除了疼,没有别的感受。

    那火苗焦渴般□□着他的脖颈,被灼烧部位处的血液与水分都发出“嗤嗤”的蒸腾一样的声音,火的光亮将他拢在其中,如神般照拂着他。

    “妈的!快扑火!”路司虞怀里抱着人往外退,冲着身后两个拿着灭火器跑过来的下属大声命令道。

    常青被人拖着双腿从一片火光中拉了回来。当他睁开眼看到眼前人时,瞳孔瞬间紧缩,脸上露出惊恐万分的神情,好像看见了面目狰狞的魔鬼,不由得嘶声尖叫,想要逃离,但只更加惊恐地感到周身有股可怕的力量如无数恶鬼般揪扯着他,想叫他再度堕入那深黑的地狱。

    才几分钟的工夫大火就把整张床啃得只剩一副焦黑酥透的骨架,原本洁柔松软的床褥几近化成黑灰,带着火星的漆黑碎片随风飘舞,又引燃了两块窗帘,火焰一溜顺着“导线”从地面攀爬至屋顶,所经之处的漆皮“咔咔”碎裂。

    但整体来看,还好燃烧范围扩散得不算太大,平常被看作摆设的灭火器在关键时刻发挥了至关重的作用,最后在一通喷洒下,火势终于被成功扑灭。

    常青躺在干净的地板上,眼神涣散,勃颈处被火焰烧伤,皮肉模糊,血流不止。

    他从嗓子里发出“咕”的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口腥味极浓的血泡。

    路司虞嘴唇颤抖,红着一双眼,伸出两手帮常青按压住他脖颈处的伤口,但血仍然不要命地顺着指缝往外淌,浸透了常青的半边衣衫。

    “路”常青无意识地半睁着眼,对着他发出一声支离破碎的呼唤。

    “别,别说话,阿青,我送你去医院,你别睡,阿青,千万别睡啊。”他用哄孩子的语气跟常青说着话,甚至没发觉自己害怕到颤抖的声线。

    路司虞手忙脚乱地脱掉自己的外套,捂到常青的脖子上,试图帮他止血。他把常青打抱起来时,常青痛苦地呜咽了一声,在他怀里又吐出一口血泡。

    “开车!去医院!快点!”

    两个下属放下手里的灭火器,意识到情况危急,于是迅速地跑着下楼。

    路司虞抱着人坐在车里后排,一边命令下属“开快点”,一边拼命按着捂在常青脖子上的那件逐渐洇透出血痕的外套,他自己也满手都是血,但除了人命紧急,此刻任何一切都不重要。

    “阿青,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医院了。”路司虞俯身去用自己微凉的唇贴住坏里人苍白冷腻,因失血过多而不断渗出冷汗的的额头。

    “求你再坚持一下。”路司虞的吻从常青的额头落到眼皮,再落到蹭着血痂的侧脸,最后停在那双冷得像冰一样,失去血色而变得近乎透明的嘴唇上。

    可无论他怎么含吻,都暖不热这双柔软而冰冷的唇。

    常青猛地缩了缩身子,他眼里没有路司虞,只是像婴儿那样将茫然的视线投向虚空,他已经累到不想再多动弹一下了。

    让他睡吧。他现在真的太困了。

    “阿青!不准睡!睁开眼!”路司虞贴在常青耳边大声地唤他。

    “老板,到了。”车子终于停下。

    路司虞推开车门抱着人就往医院大楼里面跑。这是附近最近的一家医院。

    他一路冲到大厅的前台,把几个护士吓了一跳。他简单描述了状况,护士推来担架床,他把昏迷不醒的人轻轻放上去。几个护士便连忙跑着把担架床推着朝急诊室的方向去了。

    路司虞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双臂还维持着抱着人的姿势,他的意识还没能从刚刚那种强烈而急迫的状况中醒来。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里,孤助无援。怔愣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迈开长腿朝急诊室的方向走去。

    走到一半,迎面恰好走来一个提着医疗箱的护士看他满手是血,以为他受伤了,就过来关照他:“先生,您手受伤了了吗?我帮您处理一下吧?”

    路司虞一双眼直盯着急诊室门上亮起的红灯,心不在焉地回答对方:“不,这是阿青的血。”

    护士只觉得他精神状态似乎不太好的样子,但还是礼貌又贴心地建议他无论如何先去卫生间清理一下沾到的血迹。

    路司虞僵硬地点点头,但看得出自始至终都没把护士的话听进去,他只原地停了一下,还是被人牵绊住的,不过很快还是继续擦过护士身侧朝着前急诊室的方向走,护士接着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里纳闷地琢磨着这人是不是第一次见流这么多血,被吓疯了。

    路司虞不知道自己在门外等了多久。时间流逝而的刻痕从未在他身上变得如此冗长过,正如人们常说的:无数个无望而等待的日子里,尚未发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称为一种煎熬。路司虞从前想过,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去如此在乎一个人的生死。他那半路发家的父亲常教育他,商人重利而轻感情。

    情就是生意场上的忌讳。他父亲这些年来识人察色的,见得多了,对儿子出入情场风花雪月那档子事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觉得他毕竟年轻气盛,精力无限,假模假样地玩玩,可以,动真格的,不行。

    路司虞本来不是那种爱玩风月的浪荡子,他早年家境跟常青家相差无几,都挺拮据,不过是他命里注定比常青多一点富贵命,十三岁那年,他那久不着家的父亲突然发了生意上的横财,混成了当地有名的暴发户,生意越做越大,路司虞才摇身一变成了年纪轻轻的公子哥,从此以后吃喝不愁,在他父亲耳濡目染的影响下,逐渐变了心智,沉湎在金迷纸醉的花花世界中不得自拔。

    直到后来,他在十八岁那年,考上了y城的一所大学。在大学的一堂公共选修课上,再次遇见了高他一级的常青。

    这期间发生了太多事,后来他跟常青谈起了恋爱,他最初就是抱着一贯的玩玩的心态去待那个比夏天的青桔还要生涩腼腆的大男孩,因为哪怕分别多年,再相遇后,他也能一眼就从对方偷偷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准确地捕捉到那一抹带着情动意味的慌张而羞急的神韵。路司虞忽然惊觉到,这个大他一岁的邻家大男孩长得竟然真的很清秀,身形是有点清瘦,但绝不柔弱。

    路司虞跟这个人纠缠了十一年。

    这十一年里,他走到哪儿都把常青带在身边,做他多金的情人,俊美伴侣。他只是照样唱歌喝酒打牌通宵,也照样在深夜搂姑娘抱男人,在外人看来,路司虞路小爷的生活与事业长久地一帆风顺着。在常青看来,路司虞做出那些事只能够说明路司虞不爱他而已。

    一开始的确不算爱,路司虞想,但渐渐地,在一年年平淡正常偶尔也掺杂些细碎温情与摩擦时刻的相处中,连路司虞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对常青的感情,到底是变了。

    他越来越喜欢看对方笑起时眼里有光的样子,越来越喜欢看对方腰上系着围裙在厨房手忙脚乱的样子,越来越喜欢看对方在某个午后躺在阳台的藤椅上抱着书轻轻睡去的样子,越来越享受和对方相拥着温存的时刻,用目光在心里一遍一遍地临摹对方清秀而细腻的五官,做拥抱对方,亲吻对方的事

    他变得想要去爱他了。可他从未察觉,更从未正视过这份爱,尽管他用这张抹了蜜似的嘴在对方耳边轻喃了无数次的“我爱你”。

    路司虞拿手抱住脑袋,恨不得往身后的墙上撞几下缓解内心的挣扎与痛苦。

    他想,自己变成今天这样,都是因为常青。

    如今他已不能再失去常青。常青是他带在身边的一罐续命的药,没了他,路司虞就会死。

    他心中像爬了千万只蚂蚁似的,焦灼得要命,只能口舌干燥地抬着头,看前前后后有好几个医生在他眼前的那扇沉重的金属门里频繁进出,因为医生们都带着头套跟口罩,又或是因为职业的缘故,早已见惯了生死,所以路司虞从他们的脸上窥探不出任何处冷静严肃外多余的一丝情绪。

    抬着头看了一会儿,越发地心乱如麻,忐忑难安,只好低头去看些什么,看一双沾满鲜血的手,这双手在这之前曾拼命地捂过常青脖子上破开的淌着温血的伤口,回想起来,他那时不仅感受到了从常青体内流出的那温热的血的温度,还清楚地触到了他那做着鼓动的脉搏,可怕的鼓动一下下锤击他的掌心,从未见过人能流这么多血,多到他脚下蔓延出一个小小的“水洼”,也从未触碰过如此剧烈的脉搏,在他听来,那脉搏跳动的声音大如擂鼓,“空空”直击他心脏。

    惊慌,无措,但更多的是害怕。害怕常青会因此而死去。

    所以他一直都拼命地,拼命地忍耐着自己的情绪。

    “常青家属在哪儿?”一个女护士将脑袋探出面前的金属门,隔着门缝,伶俐地叫了一嗓子。

    路司虞怔了一下,站起来大步走过去,声音嘶哑:“我是。”

    “你是他哥?”护士倒没看他,而从怀里掏出一张单子。

    “不是,我是他朋友。”

    护士歪着头,眉头轻皱,好像在琢磨这个人是不是没搞明白她喊的是家属。

    护士耐心地解释道:“是这样,因为情况危急,我们本着生命至上的救人原则,先对你朋友实施了急救保住了生命。现在病人还在救治中,你不用太担心,打电话来叫他家属过来签下字。”

    “我不认识。”路司虞当然认识常青的父母,但发生了这么多事,他怎么抹得下脸去找他们。

    “啧,你不是他朋友吗?真的不认识?”看他似有隐瞒的态度,护士也有些怀疑。

    但如果对方坚持不说,她也不好强迫什么。

    “行吧”护士没再说什么,把脑袋缩回去,扣上了门,这种找不到家属签字的事她遇着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种情况下,生命最大,先尽力救治。

    路司虞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里常青父亲的手机号码,几次都要按下去了,但转念一想,还是没拨出去。

    说到底,还是他一时脑热做错事在先

    他从小便和常青一家混得熟,和自己那整日里怨天尤人的母亲不同,常青的母亲是个温柔坚韧的女人,她长得很漂亮,尤其是一双看向丈夫儿子时会透出柔光的眼睛,她有一头乌木般油亮顺滑的长发,只是平常都用一块方巾低低着束起,当路司虞第一次见到常青的母亲时,他清楚地记得,那个温柔的母亲牵着自己儿子的手,轻盈地朝他和他的母亲走来,和他母亲亲切地打了招呼,又弯下腰来,跟只有六岁,个头还不到她一半高的路司虞轻轻招手,柔声道:“你好呀,小朋友。”他还记得自己当时还捂住豁了一颗牙的嘴冲她害羞地笑了一下。

    后来,他又见到常青的父亲,跟那个爱笑的温柔至极的母亲不同,这个父亲常常摆出一副威严的,不苟言笑的姿态面对他们。路司虞从小便很少有机会和自己的父亲相处,所以当他见到常青那个可怕得像老虎一样的父亲时,年幼的他总是会因惧怕而畏缩。

    他已有许多年未曾见过常青的父母了,是什么时候添加的联系方式,他都已经不记得了,那都是些很遥远像风沙一样缥缈的过往了。

    他把手机塞回兜里,深深地看了一眼依旧亮着灯的急诊室大门,然后转身朝另一侧的卫生间走,打算去洗手,他有些嘲弄地想,怎么今天忽然就变得这么容易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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