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常青知道他要问什么,不过是和另一个人有关的。周楷大概看出他现在过得其实不算好,应该也能猜到一些缘由,因为顾忌到了他的感受,所以才始终没问出口来。
常青垂下眼睫,黯然地想,那就别问了,周楷,咱们吃完这顿就散了吧。
周楷这顿饭吃得不太认真,他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用眼睛的余光打量对面坐着的那个人了,他注意到,虽然现在是春季,对于地处西部地区的y城来说,一早一晚的温度都不算太暖和,但常青上身却穿着一件入秋款的高领长袖,虽然周楷觉得他面容秀丽,身材清瘦,穿什么都好看,但总觉得这衣服跟欲盖弥彰似的想要遮掩什么,尤其是脖子那里,好像有什么他介意别人看见的东西似的。
但周楷也只是单纯地对未知的事物进行一下猜测或脑补,到底有什么,他没问,他怕常青会介意。
这么一想,周楷用筷子扒拉着自己碗里的一块米,有点忧郁,总觉得常青跟以前很不一样了,总有一种他在心里藏了太多的心事的感觉,而且,那双原本清澈澄明的眼睛,在看向自己时,也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暗影。时间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可能真是分别太久的缘故,跟自己都不太热络了,反而一见面就想着跑,像兔子见了鹰似的。
有点心疼,周楷看了眼常青柔软乌黑的发顶,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把自己从一个懵懂冲撞轻狂浪漫的文学青年,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默不吭声,神情黯淡,甚至有点木讷迟钝的“骆驼”。是不是跟那个叫路司虞的男人有关?
周楷暗暗攥紧拳头,表面却云淡风轻,一派天真热情:“常青啊,你这次来了,还走不?”
常青抬头抽纸擦了一下嘴边的油,好像有在认真考虑他的问题,然后说:“还说不准,总之先住一段时间吧。”
“太好了,你家住哪儿?我以后能去蹭饭不?”周楷忍不住像小狗一样把脸往常青跟前凑,撒起娇来:“想蹭饭想蹭饭。”
常青顿时感到有点为难,本来准备吃完这顿就各归各处别再联系了的,谁知道周楷会这么主动,刚刚那些想法,反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了。
看他一眼,才没忍住失了笑,想,果然拿他没办法。
常青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大男人跟自己撒娇了,跟自己面对面坐着吃饭的这个身高马大,阳光热情甚至仔细看眉眼间透出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英挺之气且眼见就快和自己一样一脚步入三十岁门槛的男人——他曾经的大学同学,竟然为了蹭饭,和自己毫无底线地撒起娇来。
总觉得怎么看怎么诡异算了,转念一想,常青觉得,在他乡有个朋友能来往,对形单影只的自己来说也是份不可多得的安慰与温馨吧。
“好,你要来蹭饭的时候,提前跟我说。”常青嘴角弯了弯。
周楷好似奸计得逞似的“嘿嘿”一笑,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晃了晃:“那快加好友,省得联系不到你这次可不准一声不吭就换号走人了哈。”
“不会的。”常青想起之前那件事,还觉得有点对不起周楷,冲他歉意地笑笑,也拿出手机跟他加了好友。
两人就交换了联系方式和地址,吃饱喝足后,周楷抢着去结了账,出了小馆子,周楷看常青从台子上走下去,把手揣进兜里,望着街上的热闹氛围,他问:“你往哪边走?”
晚色朦胧,月光清冷如银,街角伫立的路灯投到常青身上一片碗口般大小的光亮,有一缕映在他挺秀的鼻尖和莹白的侧颊上,从周楷的角度看过去,这个男人光是站在那里,就有着一种自己也说不出来的好看,像位青涩而圣洁的年轻神明,那一刻,他听到了自己躁动如鼓的心跳,于是将自己隐匿在头顶招牌投映出的一片昏影里,怕对方看到自己因这份悸动般的心情而羞红到无法掩饰的脸。
他飞快地喘了口气,有些幸福地想,自己大概是喜欢的吧。
然后走到他身边,嬉皮笑脸地问:“你往哪边走?”
常青摸摸鼻子,用手指了个方向,说:“那边。你呢?”
周楷惊喜万分地道:“巧了,我也走那边。一起吧。”
两人就自然而然地并着肩走。这条路,常青想,以前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走,所以总是低头闷声地走得很快,眼睛只茫茫地盯着脚下的路,而自动忽略掉了周围的一些事物。而现在,身边还多了个人跟自己一起走,对方步伐沉稳,不徐不疾,常青也就被带着速度慢下来,迎面走过来一对情侣,女孩娇俏地挽着男孩的胳膊,脚下踢踢踏踏的,看上去很悠闲惬意,他们迎上来的时候,常青主动侧身给他们让出一点路。
看那对情侣背着他们走远后,常青主动问周楷:“小周,你现在有没有碰到喜欢的女孩子?”说完,他偏头去看那个比自己高出了差不多一头的高大男人。
“没有。”
周楷忽然止步,常青只顾盯着脚下,一时没注意到,已经比他多往前走了一步,发现后也停了下来,回过头,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不走了,想在模糊不清的黑暗里寻找对方的视线。
“我不喜欢女孩。”
他声音不大,但足以穿透两人之间这片混沌不清的黑暗,因而在常青耳中显得清晰有力。
但常青还是免不了一时错愕:“呃?”
周楷并不靠近,只是站在原地,忽然把手从帽衫的口袋里抽出来,好像很郑重的样子,说:“我不喜欢女孩,但我有喜欢的人。”
“哦哦哦。”常青了然道:“这样啊。”
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吧?不喜欢女人,喜欢的是男人?
常青还是觉得挺纳闷,记得上学那会儿周楷还热火朝天地追求过一个同系的小学妹呢,可惜最后也没成,但性向这种东西,看来真是会变的啊。
不会是受了自己影响吧常青略有尴尬地想。
周楷走上来,脚下踢着一块石子,看上去依旧是漫不经心的。
常青问:“你爸妈知道么?”
“我爸妈那种老传统,肯定接受不了,我可不敢说。”
“那你以后怎么办?不打算结婚了?”
“不知道,没想过,我觉得我还小耶。”
“你指得是心理年龄?”
周楷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常青,我发现你有时候也挺会开玩笑的啊。”
“说什么呢,那对方怎么说?你们俩都做好打算了?”
周楷忽然贼兮兮地凑近常青,脸都快贴到一起了,常青感觉到他两眼炯炯,跟强光手电似的,直盯得他心里发毛,紧张得咽了口唾沫。
“你很关心我的事嘛,那么想知道?嗯?”周楷问。
常青笑骂他没正形,装出一脸的意兴阑珊,道:“忽然就不想知道了,你憋着吧。”
“我还没跟他表白呢,我呀,怕把他给吓跑喽。”说完还哼哼哼地笑了两声,听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哦。”常青故意“哦”地很正经,像个端水杯的老干部:“喜欢就试着追呗。对方也喜欢男人的吧?”
“嗯。”
“那还行,那你就不算是祸害人家了。”
“也不是两情相悦,他好像对我没意思。”
“不一定吧,他可能只是没意识到呢。”
“常青,你跟路司虞,当初是谁追的谁?”
忽然冒出的一句,就像平地惊雷,在常青心头上猛地炸了一下,他怔愣,笑意彻底冻结在嘴角,像个小丑,接着,一股生硬的苦意在胸口间漫延开,他还是问出来了。
半晌,他才回答一句:“我们,不值一提。”
周楷深吸一口气,拳头紧攥,他正在懊悔,忍了一晚上,结果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他清楚地感觉到常青的身体狠狠瑟缩了一下。
周楷瞬间懊悔得不行,看着常青不自然的状态,他的心也仿佛叫人狠狠剜了一下似的:“对不起”
他下意识伸手想去触碰常青的肩膀,常青却轻而坚定地将他的手推开了,他听见对方用尽力冷静过后而更显清冷的嗓音跟自己说:“没事,都结束了,我只是还有点过不去,以后慢慢就好了。”
“我不提了,真的对不起。”
“没事,没事。”
常青抬头看了一眼前面的小区建筑:“我到家了,前面,咱们就到这儿吧,回头见。”
常青继续朝前走,留周楷一个人在身后,默不作声。
望着那个男人清瘦而坚忍的身影慢慢地消匿在前方一片无边的夜色中,给人心头一种浓的化不开的苦涩感,甚至会同时使人感到心慌不安,他这么走了,还会不会回来?那一刻,周楷真的很想冲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然后告诉他:我喜欢的人就是你。
可不可以回头看看我你看一眼我的眼睛,就会明白我对你的感情。
而那个男人没有回头。
常青每天还是照常早起去快递厂工作,到了下午六点,他赶去宋宋家辅导她的功课,一直到八点多钟,他才算结束这一整天的工作,带着满身的疲倦往回走,自那晚过后,周楷一直没跟他联系,他白天忙得没时间,晚上累得不想动,也没时间去琢磨对方到底怎么了,索性顺其自然。
过去了一个多星期,周楷才发来条信息,表示晚上想来家里玩。常青问他想吃点什么,周楷点了几个家常菜。
忙完一天,常青在回家的路上绕去菜场买了菜,拎回去准备做饭。
准备到一半,听见有人敲门,他跑过去开,看周楷拎着一大包东西站在外面,常青连忙让他进来了。
“你来就来,怎么还带东西?”
周楷换了拖鞋,把东西放到茶几上:“我来蹭饭,当然得带点回礼了。”
常青撇嘴,佯装着不高兴:“乱花钱,下次别买了。”
周楷好奇地在屋里四处打量:“行,以后我就厚着脸皮空手来。”
常青忙着洗菜下锅,一时间没空招待他,就让周楷自己招待下自己。
后来周楷跑到厨房问:“用帮忙不?我切个菜啥的还是可以的。”
常青躲开油烟,朝锅里浇油,吓了两人一跳,怕油烟呛着周楷,就往外推他:“不用,你外边等着吧。”周楷就老实地出去等了。
餐桌不大,两人要是对着坐的话估计都能碰到彼此的膝盖,端菜齐后,常青拿了两副碗筷,递一副给周楷,周楷去接时注意到了常青的手指,指腹的部位被磨得都能发亮了,就装着随口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啊?”
“快递打包员,语文家教。”
语文家教倒还好,但周楷想到自己见过人在货车上往地下卸货拣货的场景,想,那肯定很累。
周楷试着提:“我有个朋友在本地开公司”
“不用”常青打断他,又给他夹了块肉,指指碗,轻描淡写地说:“你快吃吧,一会菜凉了。”
“常青,你还挺倔的。我只是不想让你过得那么苦,想尽我的力量帮帮你。”周楷闷头就着菜扒拉了口饭,转而笑着跟他说。
常青说:“谢谢,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我不觉得苦,靠自己的力气吃饭,有什么不好的,你帮我介绍的工作,不一定适合我,我做不了。”
“你做两天就可以适应的,以你的能力。”
“不,我觉得没必要,这样就很好。”
周楷劝不动他,可又打心眼里佩服他,就没见过这么甘愿吃苦的人。
“你变坚强了,我说真的。”周楷诚恳道。
常青失笑,在经历了那些变故后,人要想强迫自己继续活下去,怎么能不学着变坚强呢,其实有时候人长不长大跟年龄无关,就像他,前二十九年都是靠着父母的庇佑活得懵懵懂懂,一知半解,根本不了解这个世界的残酷,会伤害他的,会威胁他的东西,父母都一一替他挡掉化解了。直到母亲倒下,父亲转身的那一刻,常青意识到自己彻底失去了那种一直以来都习以为常的庇佑,他以失去一切为代价,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背井离乡的人。
他是在无数次的崩溃,疼痛与悔恨里挣扎逃脱的人,也是从血泊与灰烬里爬出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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