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再见到父亲的时候,那张沟壑明显而苍老异常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几近于愕然的神色,那抹愕然在眉眼之间转瞬即逝,继而归于平寂。
“爸。”他立于门口,嗓音干涩地叫了一声。
父亲穿一套灰扑扑的衬衣与长裤,衣服上有几处脏污,似乎是飞溅的油点,一头斑白的发茬像是新修理过的,露出下面青黄的头皮。
但相对于几个月前的消瘦与颓疲,现在的父亲,整个人看上去有种莫名的臃肿与苍灰,连肤色中都显出一种暗白,就像是由水泥砌成的。
身旁的亭芸拎着个装了水果的红塑料袋,从常青身后探出头去,甜兮兮地喊了一声:“叔叔,你好啊!”
父亲愣了愣,僵冷的面色肉眼可见地和暖了一点,他动了动脸上的眉毛,缓了语气回应道:“你好。”
亭芸往前凑:“叔叔,我们能进去坐坐不?常青大老远过来就为了能见见您。”
“从外面回来的?”父亲顿了片刻,才慢慢地开口。
好像他只是位远道而来的生客,父亲于他的态度,止于一种礼节性的冷淡与疏离。
常青如是应和着。
父亲朝他敞开一点门,态度松动:“进来吧。”
亭芸便推着常青朝里走。
“叔叔,我要换鞋不?”亭芸低头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蹭上了点泥的鞋尖,问了一句。
父亲背对着他们,扭头回应了一声:“不用。”
那门口的鞋架,还是母亲去世前不久父亲去市场才新买的,他挑的是母亲喜欢的颜色。
而今母亲的鞋已经没有摆在上面了,父亲的鞋子上有些沾着泥,都直接堆放在门口的地上,那鞋架便摆在它原来的位置,空吃着灰。
常青看着眼前这旧物,内心一阵感触,酸涩的苦味涌着翻到喉咙口,被他硬生生往下咽了几回。
这屋子如今看着,似乎也更加老旧了些,灯管透乌,墙面溢灰,桌椅茶几都是随意错乱地摆放,沙发——母亲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已是空空。
常青的视线扫过阳台,帘影浮动,那几盆母亲喜爱的绿萝倒是一如既往地汲水生长着,薄而圆的叶片欣欣然朝上挺立着,很有生气的样子。
这个家里,有关母亲的一切,都被父亲小心而深情地保留了下来。
也只有依凭着这些与母亲相关的回忆的支撑,才不至于使得这个家落成座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旧房子。
“都坐吧。”父亲倒了水,出来看见常青和亭芸两个站在客厅里,都有些拘手拘脚的样子。
亭芸先依着沙发坐下了,看常青还站着,她又往里挪了挪,拍拍旁边的坐垫,眨眨眼睫,示意常青也坐。
常青看着她自如的样子,有点哭笑不得,倒觉得她跟这个家的亲女儿似的。
父亲搬了马扎坐到茶几另一侧——他们的对面,手里端着个沏了茶的搪瓷杯。
父亲一开始还绷着脸,面对着常青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后来亭芸主动承担起了聊天的重任,尽管父亲不怎么善谈,还是难得地看着亭芸露出了一点和善的笑意。
常青几乎全程沉默,有时也“嗯”或点头地应和上两句,看着父亲逐渐缓和的脸色,和一点点展露的笑意,他在心里感激着亭芸,多亏了她一直活跃气氛,不然常青今天可能连父亲的面都见不到,更别说像现在这样坐在家里好好喝茶了。
“常青,”父亲站起身来,看了他一眼,道:“你过来。”
常青心里有点意外,刚刚走神,没怎么听到他们都聊了些什么,但既是父亲发话,他便老老实实起身跟着父亲往客房走。
父亲给他开门,他走进去,父亲也进来,在身后合了门。
父亲上来便开门见山,沉声问:“那姑娘是不是你交的女朋友?”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把常青噎住了,如鲠在喉,他竟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
“啊,不是。”常青摆手。
父亲慢慢皱起眉头,脸色又不太好了,有些训斥的意味:“你先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你——”他想说什么,但觉得脸上难堪,只好一个“你”字在牙齿间磕碰了好几次。
“你——自己见不得光,也别拖累人家姑娘!”
“你先前跟个男人——现在又找了个姑娘,你想骗谁?常青,你摸摸自己的良心,问问自己,你配得上人家这么好的姑娘么?”
常青低头苦笑一声,温和地辩解:“爸,我跟她,不是男女朋友关系。她是我朋友,仅此而已。”
父亲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
常青顿了顿,闷声说:“昨天,路司虞来了吧?”
“”父亲没说话,只是冷冷一笑。
“我以前就说那小子不像个好东西。”
的确不是个好东西,他瞎了眼。常青想。
父亲问:“你这几个月,就是躲他呢?”
常青虽不说话,但父亲大致也猜到了。
父亲忽然气急,高声道:“没出息的东西!你怕他什么?!”
“您不懂。别说了。”常青扭过头,不愿直视父亲的脸。
“我以为,你出去的这几个月,一定经历了不少,多少会有点长进,谁知道——还是懦弱!”父亲直指着常青,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常青强忍了忍,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松,抬腿径直往门外走去。
父亲说的对,他就是懦弱,天性如此,无法改变。
“我跟你妈,含辛茹苦半辈子,竟然养出你这么个——”父亲没能说下去。
“——混账。”常青停下,说:“我这么个不思长进,丢人现眼的混账。”
对于这样“冥顽不灵”的常青,父亲似乎终于绝望了,他缄默许久,才说出一句:“总之你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别耽误人家,记着了。”
“嗯,记着了。”常青一下下点着头。
房间里登时沉寂下来,常青杵在门口,身影单薄,像面残破的旌旗。
父亲走到窗边,背着他,看窗边那几盆绿萝,似乎在叹息:“去看看你妈吧。”
常青先是一怔,手指空攥了攥,末了平静地问:“她葬在哪儿了?”
“西郊的陵园,跟你姥姥葬在一起。”
母亲曾对父亲说,若是哪天她走了,请把她埋在自己母亲的旁边,她这一生,当了别人大半辈子的母亲,却只做了短短十几年的孩子,她懵懂单纯的孩童时代何其短暂,却无比美好。死后,要把骨头烧成灰,装在小黑匣子里,她没别的奢求,只希望能被埋在自己母亲的旁边,挨近些,她能再做一回被母亲抱在怀里哄的孩子。
母亲的愿望,被父亲实现了,他一捧一捧地填着土,合上石板,亲自把母亲的骨灰葬在了西郊的陵园,葬在了母亲的母亲的,旁边。
“我在车上等你。”亭芸道。
常青扶着车门,探着头笑问:“这回怎么不跟着我了?”
亭芸说:“这么久没见,你应该会想跟你妈妈说点悄悄话什么的吧,我要是在旁边,你还好意思说么?到时候再哭了,叫我看着,你可就丢脸喽!”
说着,亭芸还无比爱惜地拍了拍自己白净的小脸。
“好吧。”常青被她的语气和动作逗笑了,关了车门,自己朝陵园里走。
西郊的陵园,说是陵园,但其实不过是当地人的一种叫法,进了一道门,穿过一片密集的针林,脚底踏着黄泥干结而成的土块,曲曲绕绕,沿路走到尽头,才看见一片灰白整齐的碑林。
他只身一人,找到了属于母亲的那座碑。
“妈,我来看您了。”常青弯腰在碑前坐下。
说着,拿手轻拂了拂碑前的尘土:“来得匆忙,没跟您带点什么。”
“妈,您应该在天上看着我呢吧?但我还是想来跟您说说话,聊聊天,就像以前我坐在您跟前那样。”
“我过得挺好的,您别记挂。”
“我离开华城了,现在住在l城一个朋友的店里。”
“妈,我已经不写小说了,不是不喜欢写了,是我好像已经写不出来了有时候我对着电脑,绞尽脑汁,最后发现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您说的对,我是没那个才分,我认了。”
一只漆黑的蚂蚁爬到他裤腿上,常青盯着那只蚂蚁,语气像是在自言自语:“妈,我记得您跟我说过的话,我想听您的话,我想安顿下来了。”
常青往前挪了挪,把头靠在母亲的碑上,冰凉的石面紧挨着他的额角,常青闭上眼,声音若有若无的:“我真的好累啊,我不想再跑也不想再躲了。”
“我知道自己不配但我也想——有个自己的家。”
傍晚,落日西斜——
亭芸在车里睡了一觉,她睡得浅,常青开车门的时候,她困顿地睁开了眼皮,打起精神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亭芸靠过来,抿着嘴,小心地询问:“你真哭了?”
常青轻笑着推了推她凑过来的脑袋,说:“没有,我只是跟我妈说了点——悄悄话。”
“哦——小秘密,是不是?”亭芸一字一字地说着,语气轻快,带着点善意的揶揄。
常青转过头来看着她,目光清亮,似有言说的样子。
亭芸故意搡了他一把,捧着脸假装柔弱:“干嘛呀,这样看人家,人家会害羞的呦。”
常青收回目光,重新系上安全带,淡然道:“没什么现在还早,你想去哪儿转转不?华城这片我还挺熟的呢。”
亭芸拉着常青在华城又玩了两天,第三天清晨,天色将将泛起些鱼肚白,两人就收拾好,在旅馆提前退了房,开车返回l城。
在华城逗留的这几天,常青一直在疑虑,路司虞为什么只出现了一次后,便仿佛销声匿迹了似的。常青想到他那晚在楼下跟自己说过的话,他说他“不会死心”
他学不来路司虞那样缜密的头脑,也不想费尽心机地去琢磨对方的企图与欲谋。
到了这种地步,他不跑也不躲了,既然一颗心已沉沉地坠在崖边,便随它去坠,身上反倒多了点听之任之的感觉。
他本打算像来时一样,跟亭芸两人这一路换着开。
常青的精神状态还好,倒是亭芸有些不对劲,从起床见面那会儿起,脸色就有点怪,嗓音有些沉闷,她穿着来时的那一套行头,把包随意地甩到后座,绕到前门来,丧头搭脑地爬上副驾驶,她倒是表现出很努力着想跟常青热情交流一番的恳切,但常青逐渐发觉到她今天确实很不对劲。
“常青啊,我先睡会啊,换开的时候记得叫我一声我要困死了。”亭芸觉得冷似的把外套往上盖了盖。
常青看看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探出手去,轻放到她光洁的额头上。
亭芸本来已经闭了眼准备小憩一会儿,一只微凉的手忽然搭到她头皮上,那感觉,跟贴了块上好的翡翠似的,还挺舒服的。
她不自觉地在常青手底下撒娇似的蹭了蹭。
常青缩回这只手,换另一只放上去,然后说:“亭芸,我觉得你好像发烧了。”
“发烧?啊怪不得我今天这么困,昨晚明明睡得可早了。”亭芸迷迷糊糊道:“你这么一说,我喉咙也开始疼了。”
“应该是因为你昨天晚上跑去河边吹了风,着凉了。”
“我好惨啊常青。”
常青踩下油门:“我们先去医院——”
亭芸立马举手阻止:“不不不不用!去药店买点退烧药就好,医院看病要排队,我觉得好麻烦的,咱们还是去药店吧。”
去了一家药店,那导购的药师给亭芸量了体温,五六分钟后,亭芸抬着胳膊把体温计拿出来对着光线充足的地方看了看,一脸忧愁道:“常青,我真的发烧了”
“多少度?”常青问。
“38度6呢!”
药师给她配了些退烧药,常青付了钱,亭芸拎着药蔫蔫哒哒地往外走。
上车后,常青盯着她把安全带好好地给扣上,然后从包里摸出一个小面包,递给亭芸,说:“先吃点东西垫垫胃,要不待会儿吃药你可能会难受。”
亭芸万分感动地接下了面包,肉麻道:“常青,你真的好关心我哦。”
常青站在不吃她这一套了,装出很凶的样子说:“不要妄想,快吃!”
亭芸开始感恩戴德地嚼面包。
到了第一个服务站,坐在车里,常青端着开盖的保温杯,扭着头很玩味地看亭芸英勇就义一样把药投进嘴里。下一秒就张着手朝自己要水。
要不是看她生着病,他倒真有点想故意逗逗她。
亭芸从他手里接过水,吨吨地灌下一大口。
“好好睡一觉吧。这一路我开。”常青说。
亭芸刚想躺,听他一说,立马道:“不行,一直开很累的,咱俩轮着开。”
常青搬着她的肩膀把她按回去躺下,柔声道:“你听话,好好休息才能早点退烧。”
他温柔的语气中,透着一股坚定的力量,使得亭芸深深地为他沉迷,下一刻竟在他靠近的侧脸上飞快一啄。
常青愣了。
亭芸更是害羞到想打个地洞钻进去。
“我——情不自禁!啊我烧糊涂了!神志不清!那你要是觉得我不要脸我就是了我不说了我先睡了啊!”亭芸着急忙慌地企图掩饰。
常青愣了足足三分钟的神儿,才在一片尴尬的车内氛围中逐渐找回了意识。
亭芸已经用衣服蒙住头睡过去了,常青默默地发动车子,沿着返航指示,朝l城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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