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华城越近,常青就越是紧张。
当车子进入华城地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地黑沉下来了,车里也昏黑一片,行驶期间,亭芸醒来后又跟他换着开了一段,进入华城后的这段路,是常青开的。
本来一切都正常,车子也在正常行驶着,转了个弯后,常青忽然踩着刹车在路边缓缓地停了下来——
亭芸最初没注意去看他,放眼打量着四周的夜景问:“怎么不走了?”
常青把着手刹,深吸了一口气,盯着车玻璃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道:“我有点紧张。”
亭芸问:“紧张什么?”
常青摇了摇头,车里没有光,亭芸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出他好像一直在迟疑不定。
他转向亭芸,两只眼睛发出灰暗而幽深的光,好像盛着一捧冷却后的火光:“亭芸,我之前没跟你讲过我身上发生的事情你现在能听我说说吗?”
“我那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快疯了。”常青平静地苦笑着,对他来说,把这些事从嘴里讲出来就像是用刀剜他的肉一样。
常青说着说着,连声音都在止不住地发着抖,让亭芸有一种此刻他此刻正一个人,单衣薄裤地站在天寒地冻的雪夜中的错觉。
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讲起自己害死母亲的那件事,整个诉说过程,他几乎没法让自己停下来,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平静而冷漠,好像在讲别人身上发生的事一样,好像那场事故的主角不是他一样,好像罪魁祸首根本不是他一样!
“我爸他,不会原谅我的。”
他其实都明白,父亲是不会原谅他的,永远都不会。他一辈子都记得当他跪在父亲面前时,父亲那双冰冷异常的眼神,那也是他生来第一次,从对自己一向严厉却慈爱的父亲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一抹刻骨铭心的恨意。
“常青。”亭芸把手覆上常青的手背上,她吓了一跳,他的手怎么湿冷成这个样子,像捂着块冰一样。
她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就隐约感觉得出他心里一定藏着段故事。
一直以来,他都不愿开口,亭芸自然也不愿多问,但如今,又是他主动告知,她这才知道,原来,竟是这么段凄凉而痛心的往事。
她也是刚刚才得知,那个和常青纠缠了十一年的旧爱,那个曾让自己在听后觉得有点“艳羡”的常青的爱人——那个对方,竟也是个男人。
说实话,亭芸自认为她不是那种家长里短思想保守的传统型女人,她个性思想方面的开明程度,不敢说放在整个现代社会放在大部分女性群体里,都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了,妥妥的一枚新时代自强独立女性,还是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大美女——长街一支花(亭芸自封的)!
但当知道常青是同性恋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在脸上表现出了一些错愕与惶惑的情绪。
毕竟,他是自己所喜欢的人。尽管多次从人们口中听到过有关“同性恋者”的一些事情,也听到了各种褒贬不一,好意或恶意的评价与论断,她也在脑海中想象过两个男人或女人之间相爱相伴的场景,她丝毫不觉得“他们”或“她们”之间的感情是病态,畸形或是扭曲混乱的。
有爱,一切都不是问题。她当时确实就是这样想的。可尽管如此,亭芸也必须承认,她从未想象过常青身上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性。
人啊,越是事不关己,便越是清明高尚,只有碰上自家城门失火,不得不涉身其中的时刻,才发觉到自己的虚伪与荒唐。
在那短短的一刻里,亭芸罕见地沉默了,她心里还有点发堵,有点不合时宜的郁闷,她知道不该这样,尤其是当她了解到常青身上曾发生过这么多不好的事情后,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这种心情明明遭受了更多,承受了更多,心里更难受的人是他才对啊。
半晌,她终于艰难地用手心蹭了蹭常青的手,她只是觉得对方需要这样一种不动声色的肯定与安慰,尽管她知道自己能做的,其实很少,可能微不足道。
但她已经问过了自己的心,她问,现在呢,你还喜欢他么?
或许还谈不上“爱”的字眼,但她丝毫不敢骗自己,也不能。她必须承认,喜欢,喜欢到义无反顾,尽管知道彼此相爱的希望渺茫,尽管她一时也难以全然接受,但她还是,真挚地喜欢着这样伤痕累累,身上藏满了过往与经历的他。
亭芸不觉得自己的喜欢是一种多么神圣无暇的东西,她只是欺瞒不了自己的心而已。她又从来都是那样一种无惧无畏而天生勇敢的女人,勇敢是她身上最值得骄傲的品格,在很多时候,她比某些嘴里喊着“要强”和“自尊”的大男人,都要勇敢坦率得多得多。
“常青,就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你知道我不是那种矫情的人,但我听过一句话,叫‘跟着心走’,不管你怎么选,我都愿意在旁边陪着你。”
这车里就他们两个,气氛沉寂到连彼此心跳的次数都能数得出,亭芸不动声色地把手缩回来,等待常青做出最后的决定。
常青重新发动了车子。车子载着两人,朝着他家的方向继续行驶。
进了小区,在单元楼前,常青把车停放好,领着亭芸朝楼上走。
这会儿已经是晚上□□点钟了,只要有脚步声响,楼道的声控灯就会自动亮起,可他家小区已经是个有着二三十多年光景的老小区了,楼道照明方面,设备常年老化故障,从上到下整条楼道停电的状况先前就出现过十几次,常青和亭芸才刚爬上二楼,借着点一楼映上来的光,还勉强能看得清脚下的台阶,可下一秒,一楼的灯也灭了,怎么跺脚都不好使,两人眼前登时就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常青说:“亭芸,你先站着别动,扶着点栏杆,我用手机打个光。”
亭芸在他身后应和了一声。
这时,有束光从楼上一层打落下来,继而从两人头顶的位置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有人正在下楼。
常青打着手机的光,照在自己前边的十几阶台阶上,那人下楼快走到自己跟前的时候,常青想闪过身子给他让一让,他没多想。
但下一秒,那人直接一步跨到他眼前,手里的光束一阵乱闪,然后,常青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被一双手态度强硬地搂住,那双手的力量拽着他扑向一个温暖而宽实的平面物。
为这一扑,他差点喊出了声来,跟在后边的亭芸被刚刚那阵闪光晃得眼睛发疼,听见常青的动静,就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常青顾不上回答她,他刚刚错乱之中把光打到那来人的脸的位置,借着黑暗中仅有的光源,看清了那人的脸。
竟又是路司虞。
他奋力地挣脱着,路司虞却在黑暗中轻轻拉起常青的手,搭在身侧的楼梯扶手上,关切地对他说:“没有灯,你别乱动,再摔着。”
“滚!松开我!”常青把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中充满了愤怒与厌烦。
常青根本懒得问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他只是非常厌恶路司虞对自己身体的触碰,所以使劲儿地扒着对方的两只胳膊,在把它们用力地甩掉后,自己又往楼梯下退了两步。
这会儿,一楼的灯感应到一些声响,又重新亮了起来。
亭芸这才看到常青在和一个高大的男人“对峙”,那男人盛气凌人地站在高他们几阶的台阶上,两只胳膊还做着一个虚抱的动作,好像刚刚怀里真抱着个什么人似的。
她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不对劲,加上刚刚看不见的时候,听见常青低低地怒吼了一声,她心中隐隐生出种不太好的预感。
总觉得那台阶上的男人,不像个什么善茬儿。
常青忽然拉过亭芸的手腕,呼吸未定地跟她说:“今天不去了,咱们先回吧。”
亭芸一脸疑惑地“哦哦”了两声,便跟着他走了。
路司虞在上面冷静地放了句话:“阿青,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吗?”
尽管心里不想追究也不想在意,但常青快速下楼的脚步还是很不自觉地顿了一下,然后跨了两三步,终于停了下来,他抬头朝路司虞的位置望去,尽管看不真实,但他能感觉得到,他也正低头看着自己。
“你找我爸做什么?”常青冷冷地质问到。
路司虞迈着长腿慢慢地踏着台阶往下走,昏黄闪烁的光线里,他像个朝着常青步步逼近并邪笑着的地狱恶魔。
“我找他,当然是为了你的事啊,我来问他,知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路司虞语气无辜且万分坦诚。
常青禁不住冷笑:“路司虞,你也有脸来?!你也配见我爸!”
“阿青,之前的事是我错了,你为什么到现在还在生气?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原谅我?”
“我凭什么原谅你?!因为你救过我的命是么?你觉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应该知恩图报不计前嫌,甚至继续跟你逢场作戏,对你投怀送抱,是么?!”常青情绪失控地嘶吼起来。
整个楼道的空间都被他字字如血的控诉声所充斥着,继而又如水面波纹一般激荡地朝四周扩散开来。
路司虞的神情中闪过一丝慌乱,喃喃道:“不是阿青,我不是那样想的,我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来,我想你能陪着我,我们好好地过”
“路司虞,我发现我跟你没法沟通,你好像永远都认识不到自己犯下的错误有多么恶劣,多么严重我本来不想说这些恶毒的话,但事到如今,虽然也没什么用了,但我还是打算亲口告诉你——你,是个杀人犯!跟我一样,是个,杀人犯。”
路司虞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问:“我杀了谁?!你又杀了谁?!阿青你是不是病了?”
常青狂乱不已,失声哽咽道:“我妈!你‘杀’了我妈!你别说你不记得!就是你,把视频发给她的!是你!关着我不让我去见她最后一面如果不是你!我妈不会死!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随时都能把自己逼疯掉。”
亭芸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看常青几近失控的状态,忙拉住了他,低声安慰着,想让他冷静下来。
“我杀了”路司虞摇着头,无法相信。
“t楼下谁啊!大晚上的小点声儿!家里有刚满月的!积点德行不行!”楼上的窗户被打开一扇,一个暴躁的男人伸着脑袋朝下张望,凶悍地骂了两句,骂完接着就很气愤地把窗户“哐”地一声撞上了。
路司虞这时又朝前走了几步,在距常青不到一米的位置停住,他本来还在难过,但当他忽然看到常青拉着那身后女人的手后,神色紧接着就变了,不自觉地眯起一道眼缝,眸色阴沉地盯了一眼被常青拉住手腕往楼下跑的那个该死的女人,他觉得她的存在很刺眼。
路司虞面无表情道:“阿青,你放开她。”不管怎样,他都不能容忍他的爱人当着他的面去牵另一个女人的手。
常青把亭芸挡到身后:“你先滚,从我眼前消失,也别再来找我爸。”
路司虞追问:“那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你现在不在华城了是不是?”
常青转身就走:“我不说,也不会被你找到,死心吧。”
“我不会死心的。”
常青明明就站在路司虞前面的一片暗影里,可他的声音却显得遥远而不真实:“路司虞,过你自己的生活吧,我觉得自己不欠你什么,我也不想再见到你,我们别再互相折磨了,行不行?”
“阿青,你可以当我是病了当我精神不正常了也行我离不开你,我就只知道我这辈子都离不开你了。”
常青感到心痛,他不明白自己为何每见他一次,心都要狠狠地痛上一回。
但对于这个男人,他实在无话可说。
也许是他曾经用情太深的缘故吧,这颗心,已经记住了那种感觉,所以,每一次与他相关的牵扯,都会带来十指连心般的痛楚与苦涩。
路司虞追了几步,然后忽然意识到这样追上去自己也并不能做什么,他当下真恨不得把人直接绑了扛回家去锁起来,但他却不敢再那样做了,几个月前的那场大火,是他一辈子无法抹去的阴影,那样锥心的痛,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路司虞不做声地悄悄跟在常青他们后面,与他们隔了一段距离,借着夜色躲在暗处,看见常青和那女人上了同一辆车,那地方刚好有个路灯,路司虞暗中记下了车牌号,一直盯着常青把车从他视野里开出去,才走到有光的地方,拿出手机,把几下的那串车牌号输进去,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了对方。
常青要走,路司虞不能绑,只能用别的办法接近,确保对方再也不能甩开自己玩消失。
这几个月来,路司虞想常青想得快要发疯,刚刚他只是简单地抱了他一下,就感觉整个人都快要被那甜蜜到近乎残酷的餍足感给填满了。
想他,想到疼痒难忍,到了几近疯狂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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