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后来,谢必安终究是不忍心打死范无咎,匆匆收了手,将范无咎急急忙忙领回家,找来棉布和药酒为范无咎治伤。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在我面前痛哭。”
老黑抬起头看向晏姝,睫毛的湿润更加明显。
“你知道吗,我是独子,妻子病重,若是你再喝死,我又该如何是好。”
谢必安哭着对范无咎说话时是那样伤心,那样无助,那样肝肠寸断。
想不到平日里那样开朗乐观的谢必安,如今竟被范无咎逼成这副模样。
范无咎羞愧难当,自责无比,见到谢必安的泪水,范无咎的心中如同刀割一般。
“从那日起我戒了酒,却越发控制不住的思念他,我不敢去他家,见到他照顾妻子我会嫉妒。我更没有脸去面对他的妻子,每次到他家,他的妻子都强撑病体,对我百般照顾,如同亲生弟弟,这样的无私我无地自容。若是因为我再让他分心,耽误了他发妻的病情,我实在对不起他们夫妻二人。”老黑说话的时候,眼中闪着点点湿润的星光。
晏姝的心中也隐隐悲戚,原来平日里凶神恶煞的鬼差,也是会难过的。
可是最后,谢必安的妻子还是病亡了,他悲痛欲绝,站在发妻的墓碑面前,发誓再不娶妻。
后来谢必安伤心久了,范无咎担心他也消沉下去,就强撑笑脸,带着他四处游玩散心。
行至南台,一座渡桥上,谢必安有东西忘在客栈,叫范无咎在桥头等他。
想不到谢必安刚走了一阵,突然狂风大作,暴雨转瞬即至。
“怕他回来之后寻不到我,我便一直等在那里。谁想到那日的雨水那样湍急,河水暴涨的速度任谁都没有料到。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便被浪头冲倒,洪水裹挟着我向前奔涌而去,想要抬起头,却又被卷进去。我本就水性不好,好不容易挣扎着抬起头,就看见一块巨石滑落水中,掉落的地点正是我刚刚挣扎浮起的头颅……”这便是老黑生前最后的记忆。
谢必安见下了大雨,担心范无咎苦等,急急忙忙飞奔回来,再到渡桥时,雨势却停歇了。
谢必安寻遍了渡桥周围,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人围在河岸边指指点点,心中预感不妙,快步跑过去,挤开人群之后,就见到了已经漂浮在洪水中的范无咎的尸骨。
他失去发妻,又失去了兄弟,再也悲不自禁,寻了一尺白绫,吊死在范无咎坠落的那座石桥旁。
魂归去兮,范无咎先一步独自到了阴司,渡了忘川河,过了奈何桥,刚要饮下那孟婆汤,地藏王却突然造访。
地藏王言说,冥府共十殿,首殿掌权者是阎罗王,但他生性太过善良,殿中多有逃返阳间的冤魂。
阎罗王本是好意,让冤死之人返回阳间伸冤雪恨,可这人数若是多了,恐怕乱了这阴阳两界的秩序。
虽然已经将阎罗王从首殿调离至第五殿,可他依旧对手下冤魂十分宽容,地藏王不愿驳了阎罗王的善心,所以想要从这魂灵中寻一鬼差,专去阳间拘禁那些逃返后,不肯回来的灵魂。
“我想着转生也没有意思,人生八苦,哪个也逃不掉,不如就留在这阴司,了却红尘事,断了烦恼丝,去地藏王面前毛遂自荐。想不到地藏王是那般平易近人,见到我的一瞬间便颔首应允。”老黑仔细回忆着后来在阴司经历的事情。
范无咎本以为与谢必安就此阴阳两隔,再不相见。
却没想到,刚当差一天,第二日一早就在奈何桥旁看到了他。
那时谢必安正愁容满面地与孟婆聊天,“婆婆,您说人生八苦都是什么?”
“生、老、病、死、爱别离、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那日路过孟婆殿的灵魂不多,孟婆讨了清闲,站在孟婆殿门口与谢必安的灵魂闲聊。
“那,怎么才能不再经历这些呢?”谢必安的灵魂甚是苦恼。
孟婆弯弯的眼睛,笑着开导谢必安,“小伙子,大家都说人生无常,转生去了阳间,生而为人,是逃不掉的。”
“既然如此,那我不想投胎了……”谢必安撇着嘴,在孟婆面前撒娇一般的抱怨着。
他本就生得一副讨喜的面容,随口胡乱议论这往生大事,孟婆不但不怪罪,反倒真心出主意,想要帮他。
孟婆抬眼看到了站在谢必安身后的范无咎,突然眼前一亮,“小伙子,我倒有一个办法,既然你觉得,生而为人,逃不掉八苦,又觉得世事无常,那就不转生了,在这阴司当个鬼差,也可免了你阳间的俗事。”
谢必安站起身,终于露出了笑脸,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如此,我便不喝这孟婆汤了,我就当个鬼差,免了这无常世间事。”
“刚好地藏王本是寻两名鬼差抓捕逃返阳间的冤魂,昨日已经有人当选,还差了一人。剩下一位,不知为何,地藏王选了许久总不能入他的眼。你既然机缘巧合下,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说出这样的话,想必自有些因果在里面。不如你便与昨日的鬼差一起,去地藏王面前领了这份差事,你们二人共同走着阴间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正好他生得面黑,你生来白面,黑白互补似是阴阳相合,乃无常之有常之。”
孟婆依旧弯弯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一切了如指掌般的从容。
谢必安陪着笑脸,给孟婆拘了一礼,“不知那位鬼差现在何处?我也好登门拜访,日后与他共事,总要打声招呼。”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且转身看……”随后孟婆的瞳仁中映出了范无咎的身影……
“我已经记不得我们二人的生卒年了,但是这些相处的细节,我却始终无法忘怀,就好像深深印刻在脑海中一般挥之不去。”
老黑的视线终于收回,慢慢聚焦在晏姝的脸上。
酒壶中的酒已经见底,晏姝听后一句长长的叹息,“哎……听你俩这故事也是让人唏嘘……”接着又抬起头不甘心地询问:“那你就没和他提过?”
“提什么?”老黑不明就里。
晏姝心急这脱口而出,“你喜欢他这事。”
“没有……”
“从来没有?”
“没有……”
晏姝似乎还不死心,仔细追问,“那你就没暗示过?”
“没有。有的时候,有的事,若是说了,便像是讨来的。若讨得来也罢了,若是讨不来,不就连最后一点念想也都没有了么。”老黑端起酒壶,随手晃了晃,倾斜在酒杯上,什么也没倒出来,也就放弃了。
将酒壶端放在一旁,抬眼看向晏姝,“就现在这样,我们一直当兄弟。千百年了,日日陪在他身旁,足够了。”
老黑的眼中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说完起身又开了一壶酒,独自斟了一杯,刚刚端起,却被晏姝抢了过去,仰头将满满一杯尽数灌了进去。
“哎……”老黑见晏姝的模样,一声长叹。
“哎……”晏姝将酒喝下,也是一声长叹。
两声叹息,最后汇作一声,同命相怜吧……
第二日清早,晏姝用完早点,遛了小白回到旅社,见到子玉独坐大堂饮着茶。
晏姝笑嘻嘻地蹭过去,“小老大?怎么今天只有你一个人?若兮呢?”
“她还在安睡。”子玉放下手中的茶杯,躲闪着晏姝询问的眼神。
“咦?若兮睡懒觉着实少见。”
晏姝坐到子玉身旁的椅子上,给自己寻来一只干净的茶杯,独自续了一杯茶水。
茶水落入茶杯,冒着腾腾热气,南台岩茶独有的清香醇厚气息从杯中升腾,在鼻腔内慢慢消融。
“许是昨日太疲劳了吧……”子玉的声音不大,十分敷衍,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但是晏姝却没听出子玉的弦外之音,歪着头仔细思索,“疲劳?昨日我也没叫你家若兮陪着逛街,怎么会疲劳?”
子玉轻咳一声,又端起茶壶给杯中续上茶水,低下头轻轻吹着茶汤上的浮沫掩饰尴尬,耳根却红得透亮。
“子玉。”黑白两兄弟穿墙而入。
晏姝抬头,没好气地轻声斥责,“好好的门不走,就非要穿墙!哎!就是好玩是不是!”
老白弯弯眼一笑,“嘿嘿,这不是走着方便嘛~”
随后拿了个茶杯笑嘻嘻地怼到晏姝面前,晏姝白了他一眼,却还是为他倒上了一杯茶水。
“亡魂可尽数送回?”子玉终于把埋在茶杯中的脸抬起来。
老黑也取了个茶杯交给晏姝,坐到了子玉的对面,抬眼正色道:“还剩三人。”不知是否是错觉,平日里面无表情的老黑,刚才在递茶杯的时候,似乎扯着嘴角微笑了一下。
子玉朝着黑白两兄弟的身后张望了片刻,开口问道:“嗯?怎么没见到疾行与你们一同前来?”
“哦,听说阴司有一女鬼越狱了,趁着这几日疾行不在,居然逃出了鬼门关,疾行奉命回去抓捕。”老白吸溜了一口茶水接着话茬。
子玉将茶杯放到桌子上,晏姝又为她续上茶水,子玉摆手示意不必了,“她为何越狱?”
老黑放下手中的茶杯,“似乎是有冤情。”
老白满不在乎地将双手撑在脑后,随后又伸了个懒腰,“害,就那个地界,没几个不喊冤的。归根结底,不过就是执念罢了。”
“既然疾行有要事繁忙,这剩下的三位由我来引渡吧,娘子军魂魄离体也有些日子了,耽搁太久总归不好。”子玉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
“也好,我二人同你一起。”老白也跟着起身,将手中装有亡魂的竹筒物归原主。
冥府业路当心走,奈何转生莫停留,
渡魂引明魂归处,几人欢笑几人愁。
渡了忘川河,不去阎王殿,先登业镜台。
业镜置高台之上,台下石阶十八层,层层道尽世间因果,台上业风寒彻骨,阵阵吹净魂冥业债。
“业镜台前自照影,是非功过尽分明,镜前,开眼!”
业镜台前,娘子军最后一位亡魂跟随子玉与阿柔的牵引,在业镜台上照了业镜。
这居然是个一十四岁的孩子,生前名唤吉儿,生逢乱世也早早上了战场。
业镜中,吉儿生前的光景寥寥数载。
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家人团聚的画面,便是无休无止地战争,所见影像尽是刀光剑影的杀戮,破败萧瑟的战场,纷纷倒下的战友,再无其他温暖快乐可言,令人惋叹唏嘘。
黑白无常从业镜旁走出,领着吉儿的亡魂走下业镜台,子玉与阿柔跟在其后。
二人刚迈下一个台阶,就听奈何桥头传来一阵嘈杂声音,锁链声,哭喊声,鬼差的斥责声,不绝于耳。
冥界肃穆安静,很少能听见这样复杂的声音,子玉与阿柔在台阶上对视一眼,疑窦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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