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闲回到他那处偏僻别院,  在长廊上走着,边走边冷声问:“二皇子为什么会出现在画舫楼?”

    罗明低声道:“应当是三皇子几次三番抓主家的事他知道了,主子上次在画舫楼附近替他杀了那么多人,  动静可不小,可能尽力处理了还是漏出了一点风声,  所以他才微服来画舫楼查探一二,看看能不能找到主家。”

    “我倒是觉得没那么复杂,  ”薛景闲在罗明疑惑的眼神里道,  “他单纯是为了膈应萧承尧,  给他添堵。”

    罗明愣了愣道:“也是,  萧承允不缺钱。”

    二皇子萧承允和三皇子萧承尧一长一嫡,一文一武,  三皇子萧承尧母家煊赫,手握部分兵权,却缺钱。

    萧承允却不一样,  皇家最讲究制衡之术,  老皇帝可能也知晓,  一般人牵制不住他的三儿子,  自己还没死就可能坐不住这龙椅,  也不知道该说是清醒还是糊涂,  几乎把整个吏部交给了二皇子萧承允。

    萧承允朝中党羽颇多不说,还有不少都在各地当官,俗话说三年清知府,  十万雪花银,  个个富得流油,  免不了暗中孝敬他。

    这些还只是一部分,  卖官鬻爵、科考任免考核受贿……

    薛景闲暗摇头。

    以萧承允的财力,  绝不至于惦记主家。

    但他转念又想到了方才主家一下子就认出了二皇子。

    也不知道二皇子这么有钱,且都是见不得人的钱,那个坏人有没有帮他洗过钱?

    罗明道:“就为了膈应三皇子,未免有些儿戏?”

    薛景闲摇头,语气玩味:“你看过富贵人家的两个小儿抢东西么?”

    罗明道:“还请主子指点。”

    薛景闲一笑:“珍宝早玩腻了,弃如敝履,一个破布娃娃,只要有人抢,就好玩。”

    “属下明白了,”罗明忽然想到了什么,“难怪他们不肯放过区区一个江熙沉,原来也是这道理。”

    薛景闲道:“江熙沉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他们的游戏没玩完,他就只能陪他们玩。”

    罗明恍然:“难怪主子不和他计较。”

    罗明想着他那副相貌,心下有些同情惋惜他的遭遇:“那他无论嫁给谁,都会招这二位记恨的,眼下老皇帝还在,他家倒不至于飞来横祸,可日后这二位哪个上位,都会叫他家好看的,毕竟可都不是心胸宽广的主,他为何不干脆咬咬牙赌一把,两个里挑一个嫁了?那好歹有飞黄腾达的可能。”

    罗明实在不解,在他看来,嫁给萧承允和萧承尧以外的旁人无疑是下下策,几乎就是拖延了遭难的时间饮鸩止渴,根本没有从根解决问题。

    薛景闲摇头:“错了,谁也不会真正拥有布娃娃的,一方短暂拥有沾沾自喜、一方得不到心有不甘的结局,就是那个得不到的偷偷想办法毁掉,谁也别想好。”

    罗明心下一惊。

    “谁也不选,胡乱嫁了,只是得罪,来日方长,只要他家等到一个机会,未必不能翻身,他真两个里主动挑了一个嫁,很容易暴毙的。”

    那两个字薛景闲说得轻飘飘的,像是司空见惯,的确,京城里每天“暴毙”的可多了去。

    罗明这才全回过劲儿来,过了一会儿道:“那他这死局,属下倒是有个完美解法。”

    薛景闲瞥了他一眼:“我娶他。”

    罗明愣了愣,哈哈大笑。

    薛景闲语气干脆利落:“但这不可能。”

    罗明道:“主子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薛景闲道:“罗明,心狠或许会对不起一些人,可心软大多数时候会对不起更多人,我能为他做的,举手之劳尽力为之,但我不会因为他影响一些更重要的人和事。”

    “属下明白。”

    说了一会儿话,薛景闲有些唇干,这儿已经很偏僻了,在院子最深处,四周树木葱郁,亭子掩映,人迹罕到,近处是一处亭子,罗明还有杂事要禀报,薛景闲索性爬上去坐下,边倒茶边听他说。

    他低着头,茶倒了半杯,瞥见靴尖处石台底下缝隙里卡着的两根细线,怔了下,弯下腰,长指捻起。

    罗明没等到主子应声,抬头看去。

    薛景闲拨过来拨过去看,揉捏了下,一根是金丝,一根是普通绣线。

    “罗明,过来看。”

    罗明也过来看:“是不是谁衣服勾着了。”

    薛景闲:“一群大老爷们谁用金丝?”

    罗明汗颜,的确,要不是主子管,他们在岷州自由惯了,又都是光棍,个个不修边幅得很,恨不得光这个膀子。

    丫头不大可能,这府里统共也没俩丫头。

    罗明不以为意道:“主子也别太紧张,是不是哪位大人过来,勾到了?”

    薛景闲侧目看他:“他们出来逛,不知会我?”

    “属下糊涂。”罗明自知失言。

    主子和那些大人的关系并没表面上那么莫逆。

    毕竟这世道,除了自己,没人可以信得过,手足尚且为利残杀,更何况只是这种老师的连带关系?主子长年在岷州,见面尚且人心隔肚皮,更何况隔着千山万水幽幽数十载?

    主子惯于粉饰太平,其实心如明镜,该尽的力尽,该利用的利用,情尽七分,存三分杀招,以备不时之需。

    情分是情分,可若越俎代庖没知会他就逛了他府邸,这便是自己毁了情分要勾起他的疑虑了。

    罗明忽得想起什么:“是不是那天主家……他衣服勾到了?”

    薛景闲也忽得想起,那天他和主家在这儿坐了坐。

    薛景闲道:“你这两日在府中暗中盘查下,别打草惊蛇,我明天去问问他。”

    罗明应下。

    “不是我的。”江熙沉从腰上解下荷包,拉开朱红绳带,将两根绣线轻轻捻出,拉过薛景闲的手,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他手里,弯起了他的手指要他拢着,生怕两根头发丝一般细小的丝线被风吹跑了。

    搭在自己手上的手撤开,薛景闲回神,道:“怎么还要拿回去看?自己用没用过第一眼还分辨不出?”

    江熙沉轻飘飘地瞥他一眼:“我从不用金丝,又土又重。”

    “……”薛景闲怔了下,瞥向他袖口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图纹样式,“那你这……”

    江熙沉拨起袖口:“这是浮光线,丝线浸泡在金水里,之后外面染了一层金粉,里面还是普通轻盈的丝线,你这根是纯粹的金丝。”

    “……是我孤陋寡闻了,”薛景闲道,“那你第一眼就知道不是你的,为什么问我要走?”

    他来得及,端起茶就要灌一口,江熙沉微不可察地扬了下嘴角:“宫里的。”

    薛景闲猛地呛了一下,默了一会儿:“何以见得?就凭一根金丝?”

    江熙沉摇头,撂下茶盏:“是因为这根绣线。”

    薛景闲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向了另一根他并不太指望的普通绣线,它是翠竹色的,带一点草木青。

    江熙沉道:“我叫了布铺的老板过来问了问,他分辨再三,说这是熙州锦的丝线。”

    “熙州锦”三个字一出,薛景闲脸色骤沉:“每年进贡匹数不足一手之数的熙州锦?!”

    他说的布铺老板,肯定不是一般布铺,管进贡的都有可能。

    “对,”江熙沉瞥了他一眼,“这快五月份了,熙州锦和之前给你的清州茶庄的贡茶,差不多是同一时间入宫的,半个月便做成了衣服或是饰物,还敢堂而皇之地穿戴在身上……”

    江熙沉顿了顿,别有深意地一笑:“你觉得普天之下,能有几个人?”

    薛景闲没好气看他:“你别幸灾乐祸了。”

    事情严重,他却并没如江熙沉意料的如临大敌,直接道:“明确点。”

    江熙沉微讶扬眉,歪头看他:“你就知道我知道了?”

    薛景闲唇角弯起,没好气抬眼看他:“要什么?”

    “没想好,先欠着,”江熙沉气定神闲地坐回去,撇了撇茶上浮沫,“二皇子。”

    薛景闲眸光骤冷。

    江熙沉神色微讶:“你看上去好像并不惊讶?”

    薛景闲从果盘里拿了个柑橘,剥了起来:“他之前暗中联络过我,我对他有所了解,是他的话,不奇怪。”

    江熙沉“哦”了一声:“图什么?”

    薛景闲玩味一笑:“让我当他的狗呗,还能是什么?”

    江熙沉恍然。二皇子萧承允和三皇子萧承尧一文一武,二皇子钱财在手,比之萧承尧输了兵力,竟是打上了岷州“山匪”的主意。

    薛景闲道:“许我事成之后封侯拜相。”

    江熙沉稍抬起眉:“事成?”

    薛景闲睨向他,似笑非笑。

    一阵短暂又微妙的沉默,江熙沉也跟着似笑非笑:“今日没带剑?我脖子倒是时时刻刻带着呢。”

    薛景闲气笑了:“你说你怎么这么记仇?你就不能记点好的?我就没对你好的时候么?”

    江熙沉手一顿,语调倒是如常:“商贾薄幸,我只记坏不记好。”

    “哦,”薛景闲叹了一声,对这答案丝毫不意外,“那我可得换着方儿欺负你。”

    江熙沉垂下眼帘,又说回正题:“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旁人总想着,二皇子三皇子,非此即彼,总要选一个的。”

    “我没怎么想,”薛景闲漫不经心道,“与虎谋皮,就是得道升天了,繁华煊赫也只是一时的,他能借你的刀杀别人,当然也能借别人的刀杀你,永无宁日。”

    “不与虎谋皮,”江熙沉似笑非笑,“难道你想造反不成?”

    这二字轻而易举地就从他嘴里出来了,薛景闲心道他可真是胆大妄为,“怎么,你想造反?”

    江熙沉当然知晓他是在试探,他们虽见面日短,却有多年的合作交情,心照不宣地将所有所为的本心当成了禁忌,避而不谈,如今却无意触及:“我不想。”

    主家否定地干脆利落,薛景闲唇角笑意耐人寻味:“真话假话?”

    江熙沉轻飘飘地和他对上视线:“难道你期待是假话?你想?不然落草为寇做什么?”

    薛景闲不假思索:“我也不想。”

    江熙沉:“真话假话?”

    薛景闲暗中笑了,他这是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了:“我知道谁有这个心都不会承认,但我是真的不想。”

    江熙沉将信将疑。

    说实话,他到现在都捉摸不透眼前这人,说他深沉,弯弯绕绕多,他有时候又坦率得超乎想象,说他疑心重时不真威胁假戏弄地发难,可他有时候又主动、有魄力到超过他以往认识的任何人。

    他身上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却没拖着他,让他优柔寡断,反而让他进退得宜。

    “那你……”

    薛景闲懒洋洋道:“但求自保,这世道已经逼得人像个反贼才能自保,护他人无虞了。”

    江熙沉稍有些怔然。

    他身在其中,才明白他这句宛若推诿的话,到底有多少情真意切的感叹。

    感同身受。

    坏人升官发财,好人朝不保夕,好人只有比坏人看上去更像坏人,才能如鱼得水。

    若他没有说谎,那居然是志同道合之人。

    若是假成婚,也不至于因本心不同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

    “俗话说,”薛景闲将手中拨好的柑橘递给江熙沉,“文官衣绣禽,武官袍纹兽,为护心爱之人无虞,在下愿化身衣冠禽兽。”

    江熙沉回神,看着那个在这句话里递过、剥得完美无缺的柑橘,心莫名跳得快了一瞬,一阵短暂的沉默,江熙沉淡然接过,睨了他一眼:“没有这句俗话。”

    薛景闲愣了下,不假思索地说没有,那之前说不看书,也是骗他的了:“主家饱读诗书,倒是少了很多乐趣。”

    江熙沉轻飘飘看他:“你现在不乐?”

    薛景闲愣了下,笑得更欢。他这也太贼了。

    江熙沉不跟他扯:“我树大招风,你家贼难防啊。”

    听出他言语间的幸灾乐祸,薛景闲面上虚虚实实笑了一声,眼底冷意悄然扩散。

    ……二皇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造访过他的府邸了。

    江熙沉掰了一瓣橘子,塞到嘴里,咽下去才道:“你自己好好查查,知道这处宅子的人都有嫌疑,但如果如你之前所说,都是你的人,那就肯定不是正门进来的,范围很小。”

    他那日从正门进,的确是守备森严,二皇子从正门进,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除非这里的人全部被策反了。

    想想都不可能。

    江熙沉点到即止,没往下说。

    他们关系还没好到那地步。

    薛景闲当然知道他话的意思,他“嗯”了一声,向来含谑带笑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杀意叫人心惊胆战。

    不是正门,这处宅子……有十数个地道,通往十来位大人的家中。

    他并未告知任何一位大人他在岷州的所作所为。

    看来二皇子找的并不是岷州山匪头子薛景闲,而是太子党余孽薛景闲啊。

    薛景闲道:“晚上可有空,过我府上一聚?”

    江熙沉瞥他一眼,似笑非笑:“怎么,要帮忙?”

    薛景闲没好气地咂了下嘴:“不会少了你的。”

    江熙沉扫了眼手里的橘子,云淡风轻道:“那当然去。”

    第三十章要面子的

    薛景闲回到府上,问了罗明几句,沉默了没一会儿,便轻笑了一声:“去请周大人过来。”

    罗明道:“主子如何确定是他?”

    薛景闲漆黑的眼眸里冷意悄然浮现:“他的宝贝儿子,不是嫁给了二皇子做侧君?”

    罗明:“万一弄错了呢?”

    薛景闲漫不经心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罗明一惊,这便是早有提防。

    罗明不敢再问,主子平素随性风趣,那也是在未触及他底线的前提下,一旦触及……

    气氛有些凝重,罗明心下惴惴,薛景闲快走到屋内,脚步忽顿:“主家待会儿来了,你可千万好好伺候着。”

    “……”罗明也不知晓他现在怎么还有心情管主家,“是。”

    薛景闲道:“算了,你们笨手笨脚的伺候不好,你领他去携忘阁,叫他在那儿等——”

    罗明大惊:“那不是您卧房吗?!”

    薛景闲皱眉:“怎么了?别跟陶宪学的一惊一乍似的。”

    “……那是您卧房啊。”

    他家主子看似玩世不恭,其实心里界限明晰,这么多年,卧房除了他和贴身伺候的陶宪,从不让旁人踏足,其他当家想进,主子都嫌一群大老爷们熏了他的地儿不让。

    薛景闲摆摆手:“去。”

    “……是。”

    罗明被震惊得一时连有内鬼的紧张都忘了,磨磨蹭蹭下去办了。

    屋子里。

    周元正坐在对面,汗流浃背。

    他腿边是个炭盆,里面上好的炭燃着,火红火红的,眼下是春末,临近初夏,本就天热,贪凉的人只穿一件薄衫,一个炭盆却放在屋里,放在人跟前,其中难忍,只有当事人才知晓。

    屋里热得像蒸笼。

    薛景闲一推门进来,周元正就站了起来:“逸安……”

    “坐。”薛景闲回身关上门。

    周元正指着脚边的炭盆:“逸安,这炭盆……”

    薛景闲道:“热?”

    周元正抹了把额上的大汗:“是。”

    薛景闲似笑非笑:“我倒是如坠冰窖,透心凉啊。”

    “怎会……”周元正一抬头,注意到薛景闲神情,表情滞住了,眨眼避开他视线低下头,眼神微微闪烁地摩挲了下手背,默不作声。

    薛景闲坐下道:“周大人红红火火,做着皇舅的梦,哪管别人如履薄冰,冻死于风雪?”

    “逸……逸安何出此言?”

    薛景闲从荷包里拿出了那两根绣线,拨开放在了桌上。

    周元正瞳孔一缩:“这……”

    “还不明白是吧?”薛景闲一笑,“韩朔,我更冷了,再搬近点。”

    二当家韩朔应下,就要去搬,周元正浑身发抖,再搬就要烫到他了,他哆嗦了下,迎面就跪下了:“逸安饶命!”

    “这是做什么?”薛景闲佯惊讶地挑眉道。

    周元正汗流浃背道:“元正有愧于老师恩情!”

    薛景闲似笑非笑:“什么恩情不恩情的,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周大人也有自己的难处,一家妻儿老小的性命,全系你身,怎可陪着我等冒险?这一晃十余年,还叫你记得当年的师生情谊、志向,实在是难为你了。”

    周元正诚惶诚恐道:“……元正糊涂,但心里还有数,并未告知逸安真实身份,只是带他来了这处……”

    他暗瞥了眼薛景闲神情,飞速道:“逸安莫要紧张,他并无恶意,只是想收拢太子党旧部,更上一层楼,暗中查探一二,是想有了筹码,和你当面谈判,合作共图大事,比起他,我当然更信得过你,所以并未再告知其他,元正所言,字字属实,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周元正并不糊涂,投诚是一回事,暴露全部底牌是另一回事,万一二皇子倒戈相向,到时候才是灭顶之灾。

    他甚至将自己摘了出去,只是告知二皇子,他同二皇子一直找的太子党旧部有旧,知晓他在京中的住宅,可领他前去一观。

    薛景闲不说话,紧皱的眉心却悄然舒展了,周元正心下稍松,心道他到底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丝毫比不得老师,情真意切道:“逸安,我知晓这么些年老师从未甘心,可我等再如何图谋,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太子已经没了,话说的难听些,我等只是一些文臣,手上无兵不说,也无正统血脉的皇子辅佐,师出无名,又不可能造反,我等最终也无非在二皇子、三皇子里择一辅佐,一荣俱荣,眼下三皇子手握兵权,日益壮大,二皇子稍陷颓势,却财力惊人,我等这时候雪中送炭,日后才说不定能重振当年荣光。”

    “这也的确是逸安一直以来的心头顾虑,”薛景闲厉声道,“只是周大人所为,未免擅作主张,让逸安难堪,置他人生死于不顾!”

    眼前人一脸怒容,周元正心下却再无一丝惧意,只道他色厉内荏:“元正一时糊涂,自知有罪,还请逸安责罚!”

    周元正眼里不甘恨意一闪而过。

    当年在一众门生里,他对老师也最尽心尽力,敬之若父,直到有一天,他偷听到老师和薛景闲说话。

    正是评价他。

    老师只说了十二个字——心术不正,空有小慧,难当大任。

    他到现在都记得当时那种如坠冰窖的感觉。

    这么些年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老师放着他、放着那么多门生徒弟不选,偏偏对一个毛头小子委以大任。

    他就是空有小慧,还比不过一个薛景闲么?

    这些年一起共事者何其愚蠢,越发看重薛景闲,可他背后立着的是老师,那些计策,又怎么可能是出自他之手?

    老师对他未免太尽心尽力,心中越发不甘,酸涩涌动,未免太厚此薄彼,他当年那些敬重、那些心意,他就看不到么?

    昏暗灯火下,薛景闲神色不明,语气显得有些渺远:“逸安年幼时,老师一直跟我说,周大人是他门生里对他最用心的,让我长大后好好孝敬,您是长辈,逸安有今日,也有周大人的功劳。”

    韩朔一脸不忿,却并未声张。

    周元正心下嗤笑,心术不正,空有小慧,难当大任,可笑,说出这种话的老师,又怎会打心底看得起他,让他的心头肉薛景闲孝敬自己。

    他这些年算是想明白了,情分都是假的,会被别人不屑一顾,钱财地位才是真的。

    心术不正,那他就要心术不正给老师看。

    他中意的薛景闲,早晚有一天会毁在他手里。

    薛景闲道:“周大人先回去吧,明日我邀了诸位大人前来,你自行将此事告知,到时候再论处罚。”

    周元正心下讥笑,只道他妇人之仁,面上愧悔,告完罪便出去了,薛景闲站起跟着走到门口。

    周元正道:“逸安止步。”

    薛景闲摇头:“要送的,毕竟十余年情谊。”

    周元正半只脚迈出门槛,心想着回去如何同二皇子汇报,忽然目眦欲裂,瞳孔放大数倍,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他缓缓低头,一把长剑从背后直直刺入,贯穿了他整个身体。

    身后薛景闲背对着他,反握着剑柄。

    韩朔的剑鞘里空空如也。

    剑斜插入他的身体,黏腻的血珠形成,顺着剑锋下滑,一滴滴掉落地上。

    周元正半边身子在温暖烛火里,一如他的前半生,半边身子在无边黑暗里,一如他的后半生。

    薛景闲笑了一声:“周大人好走。”

    周元正迎面倒了下去。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石火间,身后韩朔瞳孔一缩,过了许久才回神,明明已经见过数次,仍是声音微颤:“……主子英明。”

    薛景闲清理完门户,扔了剑,接过韩朔递来的巾帕仔细擦了擦手,良久语气里带着几分嘲弄,叹了声:“老师和我提起最多的就是他,那些都是真的。”

    韩朔和罗明、陶宪都不同,他是最缄默寡言守得住秘密的,跟在薛景闲身边,处理的都是一些最见不得光的事,知晓薛景闲最阴暗的一面,只宽慰道:“主子不必为他惋惜,他只是自己不愿意信罢了。”

    薛景闲推门进了卧房,四顾了下都没找见主家,皱了下眉,正要出去问值夜的,一回头,见他在左侧书架角落里,拿着本书瞧得仔细,人进来都充耳不闻,轻关上门。

    江熙沉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合上了书:“怎么来这么晚?”

    他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换了,乌黑的发梢还滴着水,像是刚沐完浴,外袍披得随意,袖子捋起堆在腕上,浑身上下都透着赶来的痕迹,端正却还是极端正的,绝不至于失礼冒犯。

    江熙沉见惯了他玩世不恭却威胁暗藏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随性家常的模样。

    说实话江熙沉习惯了虚虚实实,自己也不够坦诚,因此绝不会强求旁人,如今见他这副更没有距离疑窦的样子,心头竟也有些松懈下来,眉目不自觉就柔和了些。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声,江熙沉看向他:“怎么不说话?”

    薛景闲一笑:“没啊,身上太香,这不闻走神了么。”

    “……”江熙沉刚要骂他,对着他瞧了几眼,“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薛景闲一愣,笑道:“没有啊,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拿过江熙沉手里的书:“看什么呢?”

    “你心情不太好。”江熙沉的语气有些笃定,没了往日的针锋相对,不经意间温和了许多。

    薛景闲神色稍淡,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彻底消失了:“抱歉,我不太想谈。”

    他望了眼外面天色:“我也处理完了,送你回去吧。”

    “没关系。”

    薛景闲愕然低头,像是有些不明白这句突如其来的话的意思。

    江熙沉撂下书,张开双臂,似笑非笑:“要不要抱抱?”

    薛景闲眸光深深地看着他。

    “不要算了。”江熙沉伸手去够挂在一边书上的斗篷,却忽然落入了一个炽热的怀抱。

    他抱得很紧,又猝不及防,江熙沉被他抵着撞到了身后的架子,身前人又高,架着自己,他几乎双脚悬空。

    手里的斗篷掉在了地上,江熙沉的一只手不得已微举着,薛景闲的脑袋深深嵌在了他的脖颈里,鬓发擦过,距离缩短得那样近。

    鼻端是淡淡的冷香,他却在这高冷又清醒的冷香里,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薛景闲忽然觉得心中那个孤独、不被人待见的孩子被安抚了。

    江熙沉手有些没地方放,指节张开又回收,最后还是试探地虚搂住了他,却是微微正过了脸,避免触碰到他的耳朵和脸庞。

    他的眉目不自觉柔和了很多。

    他并不习惯这种类似依赖的细微情绪,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任何剑拔弩张的情况,却对此一无所知,他感到陌生,陌生得心头微悸,无所适从得慌张。

    “你……好了吗?”

    薛景闲一把放开了他,仿佛先前什么也没发生过,他失忆了,或者是两人都失忆了,拿过架子上江熙沉先前看的书,一脸淡定:““我以为你忙着挣钱,有空也要歇歇脑子,这点时间还看书。”

    江熙沉呆看他一眼,低头整理着衣襟,努力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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