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刘小翠再怎么不懂世事，也知道省级日报的地位，那可是官老爷们天天看的东西呀！写的文章在这上面刊登，还有稿费拿……
“我就觉得，咱们这种八代贫民、成分清清白白的，要是能读点书真蛮好，”想了想这段历史，赵明月就声音轻轻地说，“写信给我的人还讲，以后可能会有读那叫什么‘工农兵大学’的机会，就是专门让思想上进的工人农民们上大学。这样的话，我们读书就更有价值了……”（注1）
“大爷爷，三婶，这话我只在这里说一遍，出去我可不认的——反正，我是会让黑娃好好读书，我自个儿也得继续学习。”
再多的，赵明月也不必说了。
她再次和支书爷爷告别，转身便离开。
刘小翠被她的话惊得还没回过神，缓了几分钟后，也讪笑着走了。
路上，刘小翠就不断琢磨赵明月的话：别的不说，让五丫上学，确实总是应该的吧！
赵达通这边，其实也为赵明月透露的消息感到吃惊，嘴上应了几声，心中却感叹赵明月的能耐。
他人老成精，何尝看不出来赵明月是有意撺掇刘小翠回老宅“闹事”，但是，她的话毕竟没错。
赵大江两口子太过偏心，她心有不满是正常的，甚至说，刘小翠心里不爽都很正常。
而且，除此之外，她真正强调的还是让五丫那孩子去上学，这也算是好意，不算有私心了。
赵明月大概能猜到赵达通的想法，但她也知道，大爷爷的态度很明显，绝对是支持她这个父母双亡、又“有脑子”的出息娃。
对于文章刊登，赵明月并不着急，谁让她确实没有渠道去获得最新的报纸呢。
而一周后，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这期特刊已经印刷出售，并激起了大量讨论。
而她的两篇文章，《一个农村孤女的故事》占据了特刊第一页右下角的角落，另一篇论证性很强的，则放在了第三面的最显眼位置。
对于“妇女能顶半边天”这一主题，各级妇联自然纷纷响应。省妇联就下发文件，提出应当“进一步加强对妇女儿童权益的维护，积极教育引导妇女儿童思想进步”。
那几篇赞扬女性的文章，就成了妇联要学习并宣传的材料。而部分颇为犀利的文章，就有许多读者来信，或委婉、或直白地表示批评及反对。
赵明月署名的两篇文章，也同样获得了很多关注。
第一篇文章中，她“坚忍不拔、勇敢反抗”的形象，正是妇联要“学习宣传”的；还有读者特地来信，表示对她的理解和支持，甚至认为她应当将钱再要一部分回来。
另一篇文章就更贴合实际了。虽然文中只说了农村女童，但其实，不管是在农村还是城市，女童多半都是要帮忙干家务，男童则只需要憨吃憨玩。
而当这种大家习以为常的情况忽然被揭开了，众人才猛然间意识到其中蕴藏的“刻板”和“歧视”。
在这篇文章前，还有一段编者注：身为工人，我要求自己勤恳敬业；身为妻子，我要求自己贤惠持家；身为女儿，我要求自己孝顺懂事；身为母亲，我要求儿女独立自强，自己的事情应自己做。对于其他三种身份，我自认为要求得无可指摘，但对于妻子这个身份，近来我却在思考是否做得太多……扫地、做饭、洗碗、洗衣、晾晒……或许，家务也并非女性“专属”。
对于这个话题，反响也极为热烈。
与此同时，《江源周报》的工作人员偶然间发现，“赵明月”这个过去未曾听闻过的名字，不仅一口气刊登了两篇文章，而且名字前是“江源市明山县红林公社……”
这竟然是江源市这个偏僻小城市底下农村里出来的姑娘！
坦白说，他们平日里的工作也不容易——文章难写，好歹是市级党报，总不能写杂七杂八的零碎小事吧；写了很多吧，又不敢发，怕不留神就被批评。
这回见到省报刊发了来自本地姑娘的文章，那市报不也应当刊登一下嘛！大方向上已经有省报把关了，还能展现本地农村姑娘的厉害之处，岂不稳当？
于是，他们也写信过去，希望能知道赵明月同志的具体地址，以便于能获得许可，从而在本报上也刊发她的文章。
而在各级妇联中，辖地里出现“优秀女性”的，自然会更有说头，除了学习宣传，也有向上汇报工作成绩的资本。
江源市妇联也同样如此，还安排人打电话向下属的妇联组织表示祝贺和鼓励。县一级的妇联知道了此事，就依葫芦画瓢地给公社的妇联打电话。
红林公社的唯一一部电话被安在档案室里，偶尔来电话时，平时负责档案管理的干部就会做个“传话人”。
于是，公社妇联主任舒莹便从另一间办公室赶来，接过电话：“同志，您好……嗯，赵明月同志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女性……嗯，我们会号召其他妇女们向她学习……”
其实这份特刊今天才刚送到公社，舒莹还没来得及去看报纸，此时也不过是凭着本能回答。
结束了电话，她先回办公室，赶紧找到这两篇文章仔细阅读。然后，她记好笔记，走到公社社长办公室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万社长，有个事和您汇报一下，也想问问您有什么指示。”
万利兵看了看桌面上“妇女能顶半边天”特刊。他是个大老粗，对于看报纸这件事总是拖拖拉拉，因此他也还没看过上面的文章，但见到那几个大字，又听到妇联主任舒莹同志的声音，就大概知道了她的来意。
他拿起报纸，一眼就望到“红林公社”“赵明月”这七个字，他没细看文章，而是敛眉专心听舒秀说话。
“这么说，这是一位咱们小林大队出来的姑娘，事迹很突出，还有两篇文章上了省报啊！”万利兵自己就很佩服有文化的人，特别主人公还是农村出身的。
“对于这样的人才，我们公社应当给些奖励才是……舒同志，你看看能奖励什么，下午拿来我批掉，尽早给赵同志送过去。”
他想得简单，自己公社内部的奖励，自然宜早不宜迟嘛！
午饭时间，万利兵和公社书记何岸生在同一张桌子上落座，万利兵就提了一嘴这事。
何岸生微不可察地摇头，说：“我倒认为这事情还有讨论的价值，过会儿咱们去办公室再聊聊。”
嗯？万利兵没料到他的反应是这样，但他知道何岸生素来是个有的放矢的性子，便没有表现出质疑。
他打算回去再好好读一读那份特刊，于是三下五除二地吃完饭，说道：“何书记慢吃。”然后就端着自己饭盒离开了。
在旁人看来，公社书记和社长的关系也就平平淡淡，不能说“面和心不和”吧，但也确实好不到哪里去。这不，两人一起吃饭了，那总得一起走吧，可万社长就直接一个人先走，也不知是不是有啥矛盾。
但事实上，两人在工作上联系紧密，颇为合拍。
这是因为万利兵与何岸生都是军营出身，且是一个管练兵，一个管思想，刚好相互搭配。而当他们两人被恰好安排到同一个公社搞行政工作时，就感觉扔在军中一样，只是轮换成新搭档罢了。
不过，鉴于这段时期的特殊性，也为了避免革-委-会里的“主任”有什么想法，保险起见，他们并没有展现出这种默契。
万利兵回去后就耐着性子读完了赵明月的两篇文章，发现确实有点东西。
就他这么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看了她的故事，都觉得前面真憋屈，这些亲戚又狠心又不要脸，大队长做得也烦人，这姑娘是真惨；而在后面知道她没有“坐以待毙”，才又觉得舒服。
万利兵就进了何岸生的办公室，关好门问他：“赵同志的文章确实写得极好，事迹也很打动人，所以我让舒同志准备点奖励，这不是刚好吗？”
“我可没说不奖励她，我的意思是，奖励何妨不弄得声势更大一点？”
“嗯？啥意思？”
何岸生笑容儒雅：“省报发了这个系列，你说咱们市报跟着发这个主题的可能性是不是挺大的？甚至于，刊发赵小同志那两篇文章的可能性是不是也挺大的？”
“啧啧，还真是。”
“所以，我琢磨着，咱们要奖励赵同志的话，或许可以邀请市报的同志一起来，做个记录嘛！”
万利兵眉毛往上一挑：“好你个何政委，脑子就是灵光啊！”
他背着手踱了两步，又说：“那这样，赵同志也没求助妇联，而是靠自己的勇敢和坚韧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正好是值得妇女学习的榜样，自身又有文化，如果她成为了妇联的一分子——不就完全可以用她的亲身经历来鼓励其他人嘛！”
何岸生赞许地点点头，但还是说：“表彰奖励可以大张旗鼓，但如果要让她加入妇联，恐怕还是得真正见一见这位赵同志，而且也需要和舒同志沟通好。”
接着，他脸色微冷，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前两天，我发现这么一封信，你看看。”
万利兵打开一看，是一份匿名举报信，大意是指小林村大队长王山伟通过拒开、帮开介绍信从而向村民及知青收取财物，并与大队会计勾结，侵吞大队财产，从中牟利。
何岸生摇头说道：“虽然一直觉得这王山伟是个精明的，但他这种事太过头了。”
“我说呢，看文章，总觉得这个大队长气人，不是个好东西！”万利兵立即表态，“不管这举报是真是假，总还是要好好查他。”
过了一会儿，万利兵忽然想起来什么，斟酌几秒后说起另一件事：“我爱人跟我说过一个事，上上个月，妇联的诸庆同志就找她，问调岗到公社小学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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