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情

    大梵山夜猎,我与金凌寸步不离,终于在金鳞台之外的地方见到了阿宁,当真是一别经年,恍如隔世。

    从前那条密道保全了温氏剩下的人,温氏最终还是留下了血脉,可我知道阿宁避不开一死的,我们必须还魏无羡的恩情,是温氏拖累了他不得不与百家为敌,就算要死也该我和温宁去死。

    我命是真的大,不过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人罢了,可有个人自己瞎了眼路都摸不着走了,还想着保我,硬生生地给阎王抢了我这条命回来伺候她十六年。一开始我以为她要折磨我的,毕竟阿宁失控杀了她哥哥,我无法辩解什么,无论如何我都认,要杀要剐都没有怨言。江夫人不是金玉华了,她又理智又懦弱,默许我调查温宁失控一事,却又不敢相信矛头所指的现实。

    查出了真相又如何,魏无羡还是死了,江厌离也没能活下来,金玉华维持着她所谓的安宁,我无话可说,毕竟那是她的家事…

    为绝后患,乱葬岗的火是我亲手放的。温氏其余的人都撤离到暮溪山了,阿苑高热难退只得交于我照顾,我抱着阿苑离开之时遇到了含光君,眼前一亮。阿苑若生在蓝氏那样的书香门第,此生便可彻底摆脱乱党余孽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活着,不必跟着温氏的人东躲西藏。

    若不是避尘直指命门,含光君满眼的敌意逼着我放下怀里的孩子,我都忘了自己改头换面之事。“含光君息怒,我这就放下他!”他要带走阿苑,正中下怀,都不必找什么说辞,我装作瑟瑟发抖的样子,麻溜地将阿苑留给他,又在暗处看着他抱走了孩子才安心回的云梦。

    我没就那么一直陪着金玉华,用她安排的身份活着,也守着阿宁,我见不到他,但我知道金氏不会将以一敌百的鬼将军一同挫骨扬灰的,他一定被藏在金氏某个隐蔽处,终有一日我能救他出去的。

    温情早就被挫骨扬灰了,我是习晴,掌事姑姑习雪的远亲。

    金光善死得大快人心,不过相比他的私生子,他也没那么可恨了,何况阿月的母亲金夫人是个极好的人,准确的说,是极好的大美人。她是整个金鳞台最值得敬重之人,雍容华贵不假,慈悲心善也是真,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老东西死了分明是熬出头的好日子,她却不在了。阿月本就见了不该见的东西气的半死,忽的一下就父母双亡,跌下台阶之时若是没我估计该瘸了…后来丧仪也没办法去,在江澄怀里哭成一团,我怎么看怎么别扭,绕出去寻个清净之处透透气。

    一出去就碰着晦气东西,苏涉鬼鬼祟祟地绕到角落里,我远远地跟着他,就看见那人衣角雪白的金星雪浪,隐约听见苏涉说事情办妥了,大小姐弱不禁风…

    我后知后觉,白天的麝香看似欲盖弥彰,实则隔应了阿月让她不去看金光善的尸体,这金宗主的死恐怕另有隐情。

    苏涉这个蠢货,摇尾巴讨好人倒是一套一套的,做事就没嘴上说话那么利索了。我又跟着他顺藤摸瓜查下去,救下了被灭口尚未死透的女子,他丝毫没有察觉,简直就是处处留下祸患。我若是金光瑶,一定将事情做绝,苏涉也一起除掉。真相不是很好消化,我听完整个人气血倒流,那老家伙是被金光瑶找了十几个人老珠黄的老妈妈活活弄死的,还真是,死得其所呵。那我要是得罪了金光瑶,岂不是要被银针扎成筛子啊!

    我没敢说给阿月,怕她一口气上不来当场吐血,但事实就是怕什么来什么,我不说也还是有人会告诉她。她听到一半就开始捂着心口,我备了气血攻心的汤药,没来得及喂给她,人就晕死过去了。何苦呢?我摇摇头,默默拆开包裹着她十指的白纱,长好的指甲里泛着浅紫色血痕。外面正是春日,昏迷之人却失了血色,我采了新鲜的春花替她调了寇丹,将十指染成她最喜欢的绯色。

    阿月醒来后就变了个人,她从容地抚摸着指尖的寇丹,安静听完了全部的细节,面上泛着寒光。我才发觉金光善虽然很没有人品,却是个极好的父亲,至少对皓月来说是。他偷偷留个她一大批死士,那些人遍布兰陵,做什么的都有,只要她想,整个兰陵金氏顷刻间便可易主,金光瑶不足为惧。

    我劝她除掉金光瑶,她却动了恻隐之心,原因是秦愫有孕了。我!我真想一巴掌拍死她,可她说得对啊,我没做过母亲,甚至没爱过一个人…

    看着她每日痛苦万分且与日俱增,我无法感同身受。我只知道血债血偿,但这仇太过棘手,棘手到我头一次觉得孤家寡人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不用被什么羁绊不是么?

    是金光瑶自己坏事做尽的,这样的人不值得留情面。好不容易风平浪静,聂宗主却死在了金麟台,清谈会以来,一连几日夜里有诡异的曲子,像极了清心音。习雪姑姑匆匆入了揽月殿,我端着汤药还没进书房听见阿月掀落墨碟是声响,不出所料那夜带江厌离到不夜天之人正是苏涉。

    聂宗主的死让金光瑶没了后顾之忧,已然稳坐仙督之位。兰陵金氏来路不正的“宗主”一时之间风光无限,我看不到那些光景,只见看着高台上坐着个面兽心的魔鬼。他偷走了聂宗主的尸首,又让薛洋炮制阴虎符,欲制出第二个温宁,甚至妄图颠覆。

    呵~东施效颦罢了,无论天资还是品性,都没什么可比的,毕竟他们两样都没有。我抬头望着天,乌云密布,不见丝毫的星光,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魏无羡了,也不知道他在天上过的好不好。

    金光瑶的势力越来越难对付,金凌虽然还是孩子,却也到了知书识礼的年岁。阿月不听我的劝,与聂怀桑联手之时早错过了扳倒金光瑶最佳的时机,不过金氏宗族仍旧看不起他的出身,整日喋喋不休着要嫡出大小姐回去主持公道。阿月避之不及,总被一群糟老头子说教血统有多么重要

    我们本不屑于以身世拉踩他什么,可他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哈哈哈,我听过最荒唐不过的事情了,娶了自己的妹妹!”金光瑶进门时,阿月正说着民间疯传的话本子。肉眼可见的,金光瑶脸上明显挂不住了,笑容都那么僵硬。我不仅心里在笑,面上也是喜色,还毕恭毕敬地给他奉了茶。金光瑶啊金光瑶~你不好过就太好了!

    碧晗冒冒失失地就跑进来,身后跟着一众侍女皆是满头的汗,我才想起我要收回之前说世上不会再有魏无羡那样的话,这不就是魏无羡转世成了精了~

    “姑姑~想什么呢?”

    “啊没什么。”

    我接着给她讲医理,这丫头天资聪慧过人,不过五岁便将晦涩难懂的医书看了个遍,四书五经唐诗宋词更是不在话下,只一点最让人头疼,好奇心太重且生性顽劣。放眼整个云梦,没几个教书先生受得了她,别人要半生才研究明白的东西于她而已仿佛与生俱来,一点就通。我只教了一点点,她就自己琢磨会了轻功,整日上蹿下跳地更难管教了

    可她真的好像魏无羡啊,举手投足都像,说话的语气也像,虽然调皮了些,却让人心里是暖的,像个小太阳。

    后来阿月说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魏无羡活过来的时候我早就见怪不怪了,她是半神嘛

    好不容易蛰伏十六年大仇得报,我却挽救不了她的命。上一次没日没夜地翻看医书还是她与我一起的,后来却只有我一个人了,她成了那个我没能力救治的人。

    阿月支走江澄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气数已尽,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像十六年前为了江澄求我还丹时一样,从没想过我这么高冷的人也有像她一样哭成一团的时候,可我真的很无助,她救了我的命,我却要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流逝。

    江澄半道就察觉不对折了回来,绕是没能见她最后一面。我带着温宁祭拜了新修的江夫人之墓,又继续替她照看着她的孩子。

    碧晗长大了自是不用管,可还有两个小的,真不知道上辈子欠了金玉华几条命,她将孩子托付给我,我怎么敢怠慢,她知道的,就算要我的命我也会还给她。

    江澄颓废了好一阵子,新月和怀瑜两个孩子折磨得我精疲力尽。她走后第二年,江澄开始振作起来,所有人都以为他走出来了,我还想着皓月在天上也一定很欣慰,结果第三年姑苏下了一场大雪,他去了趟金陵城,回来后没过多久就染疾故去了。

    说着让魏无羡接管莲花坞,可上上下下的事务都是我在处理,日复一日的忙碌麻木着感知。

    我大半生都为一个女子奔波劳碌,耗尽心血,而后又是她的孩子们。她替我择了一条生路,自己却没能走下去,后来连我最偏爱的小侄女也走了,我不愿再听世人如何编排议论故人,索性回了暮溪山避世不出。不光是皓月对这人世间失望至极,但凡清醒之人都不愿以一颗赤子之心活着饱受摧残。

    或许我就该死在许多年前的大火之中,挫骨扬灰也好过不自量力的负隅顽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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