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  顾凭率军进驻龙风镇。

    消息报到东洲军时候,郑旸正在军帐议事。

    帐下,那传讯使又道:“顾凭说了,  等晚些时候,他会亲自前来拜谢将军。”

    拜谢?

    郑旸扯了扯唇,淡淡道:“下去吧。”

    这个小『插』曲,  并没有影响到帐众人。

    际上,  东洲军营寨已安,  进攻之势已成,只是关于具体该如何进兵,幕僚们议了又议,  也始终拿不出一个能令郑旸满意章程。

    几个幕僚围在地图前,眉『毛』紧紧地拧着。

    一人道:“将军,南疆王之所以令伏迎镇守吞银谷,是因为此人勇猛非常,  据说他曾一拳击碎过一个人颅骨。他下那批士卒,  也是各个都甚勇,吞银部力确是不可小觑。”

    “我们人查到,伏迎应是给他所部人都服了秘蛊。那蛊能令人气力大增,就算是七八岁小儿,  也能轻松掰断砖瓦。”

    郑旸道:“这蛊可有什么弱点?”

    一人迟疑道:“据说服用人心肺较之常人会弱一些,也就是更容易觉得疲惫。但即是这样,一般人在他们下,  也根本撑不到能耗尽他们气力时候。”

    郑旸沉默不语,  指轻轻地敲击着几案。

    他忽然道:“带上一日干粮,然后率军渡水吧。”

    这声音很清彻,也很冷静。众人静了一瞬。

    他们都是老于兵法人,  自然听懂了郑旸意思。

    一人道:“将军意思,是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说,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虽然从来都是被人视为奇略,备受世人推崇,但真要起仗来,这种一开始把自己这边给置之死地,从来就不是军布阵首选。毕竟人人知道,留得青山,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翻盘机会。这种鱼死网破,以死地『逼』出生机招数,在是太冒险了。

    这胜了固然是好,但是古今战事,更多却是用了这招,但却惨败了例啊!

    一个幕僚低声道:“将军,此举太冒险了。”

    在郑旸面前,他纵使满心疑虑,但说出口也就是这么短短一句。

    毕竟他也知道,这个时机,是东洲军出战最好时机。大军初至,士气正盛,趁这个时候以绝境激发出将士们血勇之气,这般放一搏,有一举破敌可能。如等这股气散了,再想要激发就不容易了,那才真是连背水一战机会都没有了。

    权衡来权衡去,他真不能劝说郑旸放弃这个计划。

    确找不出比这更好办法了。

    众人沉默着,郑旸也不出声催促。

    终于,一个跟在郑旸身边很久,在众谋士也颇受尊敬人站了出来,他低沉道:“兵险着,这战场之上,从来就没有万一失道理。”

    这是表示支持郑旸计划了。

    又一个人也站了出来,厉声道:“愿遵将军命。只要能夺了吞银,某虽死亦不惜!”

    众人纷纷抱拳,齐声道:“愿遵将军命!”

    郑旸仍是垂着眸,那双素来就很冷静眼,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波澜。

    半晌沉默,一个人轻声问:“将军可要下令?”

    只要郑旸下了命令,他们这些人就可以去着准备了。

    但郑旸淡淡道:“再等一等。”

    等什么?

    众人疑『惑』地互相交换着视线,都是一头雾水。

    郑旸却没有解释,只道:“们先下去吧。”

    遣散了众将和谋臣,他走回自己帐。

    银白月『色』下,隐隐可以听见吞银江波涛声,那浪涛休止地拍着崖岸,拍上去,粉碎,再拍上去,再粉碎。垠夜幕下,那浪涛席卷而过,锵劲如有兵戈之声。

    郑旸抽出剑,慢慢地擦拭。

    这把剑自他年起,随着他征战沙场,已经养得极好了,只需要稍加擦拭即可。但他是擦得很认真。这些年,他已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心思有浮动时候,就擦一擦剑。这来回盘擦动,是很能助人静气。

    他要等人是顾凭。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以东洲军全力拖住伏迎吞银部,直拖到他们疲乏力竭,然后破之。

    ——这是目前唯一出路。

    但他下意识觉得,顾凭应会有想法。

    只是这个念头,连他自己都感觉有些可笑。

    下情势,顾凭就算想助他,多半也就是拿出那二千兵马。

    但是,就算顾凭愿意出兵,那两千十八寨残寇,他也未必会用。

    背水一战,除了胜在以死求生策略,要真想用出它,重要是将与士连系。

    那是一个将军,自信对士兵有着完全掌控,自信令他们进,他们就会进,令他们退,他们就会退,令他们拼死,他们就会拼死——若是没有这份掌控,使出这一策就是在自取灭亡。

    如他用了顾凭那两千兵马,危急关头,那群人眼看生路已绝,突然哗变,那就会直接动摇东洲军军心!

    ……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等着顾凭。

    忽然,一个人报道:“将军,顾凭求见!”

    刃面上倒映着郑旸低垂长睫,他那双冷冽眸仿佛是与剑身同质。

    郑旸淡淡道:“让他进来。”

    顾凭走了进来。

    郑旸:“说吧,有什么想法。”

    他仍低头擦着剑,眼抬也不抬:“拜谢事就不必说了。这般夤夜赶来,也不是为了这个。”

    顾凭:“将军是算率军西渡,背水一战?”他直接道,“虽然不知能否奏效,但确是目前唯一可法。”

    毕竟,一旦夺取吞银谷,芒川和奇粟这两大要地就是囊之。

    即是冒险,那也值得一试!

    顾凭低声道:“我下两千人里,有一千五百人都是生于南疆本土。如令他们假扮成吞银部兵卒,未必不能以假『乱』真。”

    郑旸:“继续。”

    顾凭道:“我想,趁夜带着他们埋伏在吞银谷外。到时候,将军人与伏迎大部队交战,我带人从后方潜入,混进他们队伍里,或许能够『乱』了他大本营!”

    郑旸抬起眼,定定地注视着他。

    片刻,他沉声道:“准了!”

    顾凭:“将军算什么时候出兵?”

    “明日一早。”

    “那我这就回去准备。”

    顾凭走到帐口,忽然听见郑旸道:“这一功,我会上禀给陛下。”

    哎,恐怕也就是今晚,郑旸愿意替他表功。等到明日,应该会想提剑杀了他吧。

    顾凭微微一笑,道:“多谢将军。”

    他快马驰回龙风镇。回去之后做第一件事,就是写下了一封密信。然后他唤来一个护卫。

    这个护卫,是他带兵离开颖安城之前,陈晏放在他身边人。

    他将密信封好,交给那个护卫,低声道:“用最快速度送到颖安。”

    那护卫有些迟疑:“大人,殿下给我命令是贴身护卫您安全。”

    若是平时,遇到这种紧急任务,他去也就去了。但眼下顾凭马上就要点兵开拔,去吞银江对岸埋伏了。这种时候,他是真不敢擅离职守。

    顾凭盯着他:“一旦郑旸取了吞银谷,芒川和奇粟两地对他而言就如在掌……那样,冠甲军在南疆会处处受人制肘。”

    护卫顿了顿,重重一叩:“请大人千万顾及自身安危,论遇到何种情况,以『性』命为重!”

    说罢,他接过密信,迅速离开了。

    东洲军营帐内,郑旸令人唤来诸将。

    “鲁巍。”

    “末将在!”

    “明日一早,随我率主力渡江,与吞银部主力决战。记住,要且战且退,直退到吞银江西岸。”

    “末将遵命!”

    “扈广平。”

    “末将在!”

    “率三千兵马趁夜渡江,埋伏在横沙口。见到我军退却时,需按兵不动,直待吞银部全军通过横沙口后再攻击,与我主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是!”

    “单驰,彭振羽。”

    二人齐声道:“在!”

    “们各率一千兵马埋伏在阳石坡和黑桥集。待前后夹击之势成,们从敌军两翼进攻。”

    “遵命!”

    众人听明白了,这是要从东西南北四面同时进攻吞银部,『逼』他们分兵以对。就算他们单兵气力再强,分而抗之,且以背水激起东洲军将士血气,这不是没有胜算!

    郑旸站起身,寒剑出鞘,朝案角狠狠一斩!

    他冷声道:“明日,若有一人敢退入吞银江,杀。兵退一步,杀兵!将退一步,杀将!听明白了吗?”

    “明白!”

    第二日。

    郑旸率军渡河,伏迎率吞银部应敌。

    被秘蛊改造过身体,一个成年人在他们面前也如同小儿。南疆兵猛扑上去,然将东洲军冲得节节败退。眼看那些人就要被『逼』入吞银江,忽然,他们后方响起震天喊杀声。

    这一下,吞银部攻势一滞,兵卒开始混『乱』起来。

    伏迎连忙整顿军队。正他刚刚收拾住了『骚』动,突然之间,两翼又传来杀声。

    四面八方,好像突然都是敌人,而且原本被『逼』到吞银河岸那一支兵马,不知为何,战力忽然高涨,竟像是拼死也要杀回上来。

    吞银部再强战力,此刻左支右绌,竟也隐隐有些力不从心了。

    一个人靠近伏迎身侧,道:“部主,我们兵恐怕拖不了太久了。”

    伏迎瞪着眼,向四周看过去。

    然,不南疆兵那胸腔起伏都越来越大,呼吸声也越发沉重,这都是他们即将力竭征兆。那秘蛊固然有奇效,但这种奇效用是一力降十会,越是拖着,于他们就越是不利。

    可是,就这样败给这支阴险狡猾军队,他在不甘心!

    “部主!”见他脸上肌肉狰狞,眼现出虎狼般恨意,那将领再次劝道:“现在退回大营,待整顿之后再出兵,攻破他们营寨,照样可以报仇!如再拖下去,恐怕就退不了了!”

    伏迎狠狠一咬牙,厉声道:“退——”

    这个退字刚一说出来,忽然,他听见全军一片哗然。

    许多人都嘶声吼叫:“烟!那烟!着火了!着火了!”

    什么着火?

    伏迎疑『惑』地回过头,顺着那些人目光望去,然后,他目眦欲裂!

    吞银谷营帐,不知何时燃起了烈火,那昏黑蔽日浓烟冲天而起,如同从天而降兽爪,向四方滚滚而溢!

    是谁,是谁进了他营寨,是谁纵了这把大火!

    吞银部士卒们都『乱』了,全『乱』了。若是他们气力尚足时候,此时未必不能杀回大营;就算如今气力将竭,若是鼓起最后一股劲,主帅领着突围,或许可以逃去临近部寨求援。

    但是那一把大火,烧干了他们所有人理智。

    吞银谷不止是他们营寨,他们许多人是在那里长大,他们父母亲族也都在里面!

    短暂沉寂后,吞银部忽然陷入了近乎狂『乱』拼杀。

    但是,所有东洲军都知道,这种狂『乱』意味着什么。

    ——贼将破!

    那声嘶力竭地喊杀声,直令吞银江岸大地都在微微震动。

    ……

    约两刻钟后,郑旸踏入了吞银谷。

    他略略扫了一眼四周,扯了扯唇角。

    与他想得差不多,顾凭并未真纵火烧寨,他只是做了几处布置,造出仿佛满寨浓烟效。

    一个人走到他身边,低声道:“顾司丞说,吞银谷在密林之,一旦火势蔓延,那后是不可预料。是以,这把火他真是不敢放。不过,起几柱浓烟,再令人呼喊营造出大火烧营之势,或许能助将军一臂之力。”

    郑旸淡淡一笑:“顾凭人呢?”

    那人摇摇头:“不知往何处去了。”

    郑旸也不再问,他叫来两个将领,吩咐道:“吞银一破,芒川和奇粟是唾可得。二人迅速带人去取。此事迟则生变,要快。”

    那二人齐声应下。

    芒川和奇粟虽然是要地,但是所有险关都集在吞银谷。南疆王大约自己也知道,这两地是守也险可守,所以将绝大部分力量都放在了吞银。

    以东洲军之能,郑旸并不担心会攻不下。

    半日后,探马匆匆回来报道:“将军,芒川和奇粟被……被冠甲军给得了!”

    郑旸猛地站起来:“什么?”

    探马不顾浑身尘土,翻身下马跪倒:“我们人在半道上碰到了芒川与奇粟守军,交战之后将他们拿下,这才盘问出来。原来是今日一早,有人扮成吞银部士卒去向他们求援。这两地也知道吞银部不可有失,所以派守兵前来增援,结在半道与我们遇上……扈将军和单将军一听知不对,连忙驰马赶去芒川奇粟。然后就见这两地——已经驻满了冠甲军!”

    探马汗一滴滴浸出额头,他急道:“将守军都调了出去,芒川和奇粟大营空虚,冠甲军袭击时候连抵抗都不曾遇到几个。这两地,他们得来,真是,真是不费半分功夫!”

    郑旸笔直站立着,嘴唇紧紧地抿成一线。

    如这两个地方是在南疆王上,那他想怎么都可以。

    但是,一旦陈晏进驻,那就动不了了。

    不能动了。这个亏是咽,也只能生咽下去。

    半晌,他低声道:“顾凭在哪里?”

    探马:“顾司丞他应是在龙风镇。”

    音未落,就见郑旸将寒光森凛长剑一收入鞘,飞身上马,如箭一般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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