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  陈晏还有要事处理,顾凭另上了一辆马车,先回客栈。

    马车在石板路上微微摇晃着前行,顾凭眯着眼。他总觉得,  似乎有什么事不太对劲。

    对自己的直觉,  他一向都比较在意。

    这种直觉,  很多时候都并不是无中生有,  而是有什么事已经被他察觉到了,却还没有抓住。

    当下,顾凭将他们来到池陵之后的事,  无论巨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驭夫正驾着车,忽然听见顾凭的声音传来:“停。”

    他一勒缰绳,  回过头,不解地道:“大人?”

    这一回头,  他看见顾凭那一贯懒洋洋的脊背,绷得宛如紧弓。

    这下,  驭夫也严肃起来:“大人,可是有什么事?”

    顾凭:“改道,去萧兰坊。”

    他喝道:“来人!”

    几个侍卫立刻抱拳应道:“在!”

    顾凭:“传信给殿下,  让他速速带兵赶到萧兰坊,  如果情势有变,  立刻包围,  一个人都别放走!”

    “是!”

    顾凭喃喃道:“希望还不太晚。”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  大地忽然震了一下。

    随着这沉闷至极的一晃,一道巨响轰然炸裂,街上的人惊慌了起来,  无数人从屋内飞快地奔了出来。一个人忽然指着西北方向,大喊了一声:“快看,那是怎么了?”

    滚滚火光浓烟,自那处冲天而起!

    那正是萧兰坊的位置。

    顾凭赶到的时候,萧兰坊已经被漫天的火焰席卷了,可以看见高高的楼阁画栋,就在那火舌中快速变得焦黑。那令无数人神思牵萦的雕栏玉砌,一个接一个地摧折,垮塌,在凶猛的焚烧声里,还夹杂着人的惨叫。

    可是,烧成这样,外面的人就算泼水去救,也是救不了的。

    更不用说,萧兰坊内还布下了那么一个,专门就是为了将人阻在外面的八卦变阵。

    他们能做的,只有阻止火势蔓延,让周围的房舍不至于也给引燃了。

    忽然之间门,顾凭感觉自己的手一暖。

    是陈晏到了。

    陈晏瞥了他一眼,将掌心覆在顾凭冰冷的手指上,慢慢拢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天边那红得宛如滴血的晚霞,或许是因为这漫天刺眼的火光,顾凭盯着萧兰坊,眼前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层血色。

    他低声道:“……我知道萧兰坊背后的主人是谁了。”

    本来,他只是在想,为什么一开始是萧兰坊想要将他送到王显明面前。但后来,却是余家出手。

    猜的时候,他也只有四五分的把握。

    但是,看到眼前这一幕,就可以十足肯定了。

    ……

    落日西沉,渐渐的,最后一抹金光被收回了天际。

    一座宅院内,仿佛整个都被那乌黑幽沉的夜色给罩住了,唯有一间门屋舍,灯火通明。

    那屋舍里站着十几个灰衣人,沉默地列在左右。厅堂正中,跪着八个男子,连连磕头,朝着坐在最上首的那个青年求饶。

    青年缓缓道:“……经营数年才有所成的萧兰坊,因为你们几个,我不得不一把火给烧了。”

    他轻叹了一声:“让我说你们什么好。”

    即使是指责的话,被他说着,那声音也是清雅无比。

    一个男子泣道:“属下知道自己罪无可恕,坏了少主大事。但是,我们真是不知道——那个人他竟是顾凭啊!”

    他是真悔不当初!

    当初查到顾凭的假身份,他就以为这人是可以伸手的,所以令人给顾凭递了一张花帖,把人引到坊内,再让他不经意地出现在王显明面前。

    实在是王显明此人,性贪无厌,萧兰坊直到如今,也没能真正将他给笼络到手里。

    果不其然,王显明一见,立刻就对这个人起了极大的兴趣。

    但那个时候,萧兰坊的管事觉得顾凭这样的人,如果单单就送给王显明一个,着实有些亏了。

    他打算想个法子,将顾凭捏在手里,令他成为萧兰坊的一枚棋。

    萧兰坊名义上虽为青楼,实则是奉青君之令,在汝州境内安下的一个的情报机构。顾凭这样的人如果能吸纳进来,为他们所用,那是大有益处。

    于是,管事给他的上峰去了封信报,言明此事,还附了一张顾凭的画像。

    没想到,仅仅三日之后,青君突然派了吴炎过来,火速收尾了结萧兰坊的一应事务。

    这个方脸青年,是青君身边一等的心腹。大管事看见他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出事了!

    那时他还没想到,他看上的那个顾凭,竟然是个不能招惹的角色。

    他送花帖,将人引到王显明面前的举动,更是直接把萧兰坊暴露到了对方面前!

    吴炎道,青君当时看到信报就说,以顾凭的敏锐,只是萧兰坊中那一个八卦变阵,已经足够让他起疑了。以他的缜密,既已起疑,必定要查。此地已不可保,必须速速退离。

    奉青君撤离之令的吴炎,带人将萧兰坊内的一应情报痕迹都给销毁掉之后,安排数十个最重要的人随他悄悄从密道离开,然后在坊内纵起大火。

    大火燃起的时候,萧兰坊内绝大部分的人还都一无所知。

    这确实是无法,陈晏的八百私兵已经进驻池陵,他们撤离的动作绝不能太大。

    一旦引起陈晏的注意,那就是全盘倾覆,一个都跑不掉。

    眼看多年经营,一朝尽毁。这些管事如何不惧?纷纷磕头如捣蒜,额头上都是斑斑血迹。

    青君眼帘也未抬,手指轻轻一拂。

    随着这个动作,几个灰衣人走上前,在那几个正哭叩不休的管事身后,一人一剑,穿胸而过。

    剑出如电,那些人直直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灰衣人每两个抬起一具尸体。随着他们沉默无声地走出屋舍,那还未干涸的血迹一路滴落,在静得落针可闻的屋内,那一滴一滴鲜血溅落的声音,就像是绵绵无绝。

    尸体被抬走后,数名仆婢上来飞快地将地上的血迹清理一净,又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青君放下了手中的画卷。

    刚才,无论是那些管事怎样嘶声哭求,还是他们的尸体被抬出屋子,青君都连一眼也没有瞟向他们,而是一直垂着眸,静静地看着手上的这张画。

    这是萧兰坊的管事,当时在发给上峰的信报里,夹着的一张顾凭的画像。

    青君道:“你们看看这幅画。”

    站在他左侧的方脸男子,闻言立刻捧起画卷,交给了阶下站在首位的灰衣人。那人看过之后,又将画传给了下一个人。

    青君那温柔如流泉的声音徐徐响起:“这个人名叫顾凭。”

    他轻声道:“他的才智,在我平生见过的人里,可以排进前三。”

    这话一出,下面的十几个灰衣人都愣住了。能站在这里的人,都是跟随了这位少主多年的死忠和心腹,他们很清楚这个生而聪慧,算无遗策的青年,他刻在骨子里的高傲和目空一切。

    这么多年,便是能让他入眼的,也不过一掌之数!

    这还是第一次,他们从青君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评价。

    青君道:“你们日后如果见到他,或者手头有任何事,与他牵涉上了关系。无论大小事,一律以最快的速度报予我知晓。在没有我的命令时,任何人不得擅动。”

    众人齐声应道:“是!”

    青君:“退下吧。”

    很快,屋内一空。那些灰衣人都退了下去,吴炎却没有走。

    青君:“怎么了?”

    吴炎摇了摇头:“没什么,总是有些心意难平罢了。”

    那萧兰坊,是他们在汝州经营的最大的一个情报机构,如今却生生给毁了。刚才一屋的灰衣人,每个人都是一脸的痛色,也只有青君还是神色如常。

    青君忽然道:“你可知,陈晏为什么要把他那八百私兵调开,自己隐瞒身份进入池陵?”

    吴炎:“或许是他不想惹人注意。”

    青君弯了弯唇:“是啊,他想做的事,是不能大张旗鼓去做的。”

    孟氏谋逆一案如果真有内情,王显明就算真的在其中扮演某个角色,他也不会是那个幕后布局之人。他还不够资格。

    在他背后还有别人——而那个人,或者那些人,是绝不会允许陈晏继续查下去的。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陈晏才会一改他往日的作风,遮掩身份行事;所以,顾凭才会一进池陵,就事事由他出面,而将秦王一系的人都给隐在暗处。

    所以,就算是对余家动手,他们也选了一个跟余家素有旧怨的袁五郎挑头,而尽可能减少陈晏在这件事中出手的痕迹——就是为了不让那些人在察觉到他们的动作后,做出什么阻挠之事。

    青君悠悠轻柔地道:“可惜,今日萧兰坊的火一放,这动静就瞒不住了。”

    萧兰坊的大火,足足烧了一天两夜。

    这个拥有无数倾城的美人,曾经令数不清的文人骚客都醉心倾倒的青楼,忽然被一场奇异的大火焚烧殆尽。几乎一夜之间门,各种各样的流言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护卫问道:“如今流言纷纷,可需要去压一压?”

    顾凭:“不用,也压不住。”

    确实压不住,青楼,大火,这本就是百姓茶余饭后最感兴趣的话题。

    何况,青君这把火已经打草惊蛇,他们如今没有那个时间门,也没有那个精力再去顾及这些纷纷流言了。

    顾凭说道:“去一趟府衙,让那些审问王显明,董敬,还有那一干幕僚的人抓紧些。我估计再过几日……情况或许会有变!”

    那护卫听懂了他的意思,深深一揖:“明白,属下这就去传令!”

    他们表面上查的是余氏的案子,实际上借着将王显明网罗进来的功夫,是想挖出他与孟氏一族旧案的关系。这些事,顾凭是不便插手的。

    再加上知道他们在这里的动作,已经传扬了出去,引起了某些人的警惕。这些天,顾凭时不时就无所事事地上街走一走,或是在酒楼里随便坐一坐。

    这一日,他正坐在酒楼二楼一个临窗的位置,忽然听到街上阵阵喧哗。

    一匹霜白的马缓缓行来,上面端坐着一个极俊美的青年。他身量修长,脊背挺得笔直,整个人如一把出鞘的寒刃。

    他的身后,跟着数百名军容整肃,一看就是沙场百战的兵士。

    是他?

    顾凭微微挑了挑眉。

    下一秒,那青年似有所觉,闪电般的抬起眼,目光朝他直直射来。

    顾凭扬起唇,朝他微微一笑。

    目光相对,郑旸面无表情地移开眼,只是走出两步后,他忽然勒住缰绳,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扔给随行的一个亲卫,声音宛如冰击,淡淡道:“拿着这枚诏令去府衙,告诉他们,我奉朝廷之令,前来接手余氏汀兰园一案。”

    那亲卫抱拳道:“是!”

    他跨上马,又点了几个精卫,快马向府衙冲去。

    满街的人,原本被郑旸冷冽的气势所慑,都安安静静地瞪大眼瞅着他,现下听到这句话,四下里都开始议论起来。在那嗡嗡声中,郑旸一踢马肚,银白骏马重又提步,缓缓向前。他身后那支由东洲军的精锐编成的队伍,也跟着慢慢地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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