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凭垂下眸,  道:“回去吧。”

    他刚踏进客栈,一个护卫立刻迎上来,他那眼中有喜色也有郁色,  夹在一起,  神色复杂至极。

    顾凭看了他一眼:“郑旸的事,  我已经知道了。”

    护卫一怔,点了点头,听见顾凭问:“还有什么事?”

    跟在顾凭身边这些日子,这护卫时常觉得,  很多时候他还没有开口,  顾凭似乎就已经能将他的意思看出个七七八八。

    他低低道:“大人,  董敬招了!”

    自从孟三娘认出来,  这个董敬曾在她祖父身边做过幕僚之后,  他就是重点的审问对象。这些日子没日没夜地磨着,  他们总算撬开了这个人的口。

    护卫:“那董敬交代,  他当初之所以会投到孟恩将军身边,  就是被王显明派出去的。”

    “王显明此人,性贪多疑,  媚好以饰。孟将军的官职虽然在他之下,  但为人一向倨傲耿介,  每每知道王显明行事不端,就当着他的面直言相斥。王显明惯会作伪,无论孟恩将军说什么,他都连连应是,那脸上也是笑呵呵的。其实心中,早已深为忌恨。”

    “据董敬交代,王显明对孟恩将军早就动了除之而后快的心,  但是昔年孟后还在中宫时,王显明心有忌惮,虽然恨着,却也不敢生事。”

    “但自从孟后因巫蛊事被废后,王显明觉得时机已到,在给陛下的密折中,时不时就会提及孟将军在延郡的种种不恭敬处……”

    孟后被废,皇帝和孟氏一族本就生了嫌隙。

    趁这个时候进谗言,王显明这个小人,也算是眼光准辣了。

    顾凭:“长年累月地听王显明这么说,陛下对孟恩将军起疑了吧。”

    所以才会一个月内连下三令,召孟恩去凤都述职。

    顾凭静静地站在窗前,或许是那阳光微微有些刺目,他眯起了眼睛:“但只有这一步,却还是不够的。如果孟恩真的入凤都述职,站在皇帝跟前一件件地分辩,对质,那王显明的诡计不就得被拆穿了?所以,他一定要想个法子,阻止孟恩进入凤都。”

    顾凭垂着眸:“王显明,是不是让董敬告诉孟恩将军,那诏令不是真的?是有人勾结朝中,假装给他下发诏令,其实想将他引到凤都。边将无召入都,视为谋反……所以,他万万不可前去。”

    护卫叹服地看了他一眼,道:“正是。董敬说,他当时告诉孟恩将军,如今孟后失势,陛下偏宠卞妃和卞妃之子豫王,朝中不少臣子纷纷趋附。那二人心机深沉,对将军和孟家时常有陷害之举,只怕早就动了杀心了!”

    看顾凭朝他望过来,那护卫苦笑了一声。

    他低声道:“大人有所不知……孟恩将军他精于军事,在沙场上罕有敌手,但是于政治上这阴谋算计一道,他从来就不擅长。”

    顾凭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他道:“我总觉得这其中还有事。”

    在他看来,这一计行到此处,虽然已经可以用了,但是还不够!

    政治上的事,从来就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必杀!

    那幕后之人,既然打定主意要以这一局诛杀孟氏一族,他们就不可能把成败的关键,寄托在一个董敬身上。那太冒险了!要知道,如果此番算计不成,如果孟恩真的依诏入凤都,只要当着皇帝的面一对质,所有的阴谋算计都要被揭破。

    所以,要确保让孟恩认为诏令是假的,那些人肯定还有其他的布置。

    想了想,顾凭道:“当初送到孟恩手上的诏令,我需要知道它的细节。越多细节越好。”

    护卫一抱拳:“是!”

    顾凭:“你们跟郑旸交接得怎么样?”

    “董敬我们已经转移出去了。其余一应涉案人等,都关在府衙,府衙也移交给郑旸的人了。”护卫道,“这些日子,不管我们怎么问,问什么,王显明都不肯开口。他应当也知道,他落在殿下手中的消息一旦传出去,朝中必定会有人出手设法转圜。”

    他这最后一句话,终是透出了些郁恨。

    顾凭道:“其实来的是郑旸,倒也不是完全的坏事。”

    正说到这儿,一个护卫从外进来,道:“大人,郑旸少将军遣人过来,说有事要见你。”

    顾凭点了点头,跟着他走出去。

    来替郑旸传话的是他身边的一个亲卫,那人带着顾凭到了一家酒楼。

    走到阁间门口时,他示意顾凭进去,自己则停住步,守在门外。

    郑旸站在窗边。

    见顾凭进来,他目光微转,瞥了过来。

    不知为何,顾凭觉得,郑旸打量他的目光,似乎比平常要更深一点。

    他朝郑旸一礼,含笑道:“之前的事,还没来得及谢过将军。”

    他指的是远西城下,青君以他威胁陈晏退军的时候,郑旸带着东洲军也跟着退了下去。

    其实郑旸本来可以不动的,或者也可以拿退军跟陈晏做些交易。

    但他什么也没说,就那样干净利落地退了。

    顾凭认真道:“多谢少将军义举!”

    郑旸摇了摇头:“那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

    顾凭问:“这事之后,豫王可有怪你?”

    郑旸本垂眸饮着茶,听到这话,抬起头瞥了他一眼:“不曾。”

    顿了顿,他平静地道:“当时陈晏已经下了撤退之令,我从令而行,不算做错。至于家族里,我跟他们说,虽然郑氏一族如今属于豫王一派,但是在秦王眼里也不过是派系之别而已,但如果我此番非要逆着他行事,依秦王的杀伐心性,后面必然难逃他的报复……这样做实在没什么好处。”

    他说到这儿,唇角扯了扯,似是微微笑了笑:“族中长者仔细想想,似乎觉得也是有道理。所以虽然斥责了我,但也不曾真的狠罚。”

    顾凭也笑了,给他和自己各倒了杯酒:“嗯,这说得确实有理。”

    说话间,一缕斜风从窗口吹过,撩起顾凭的发丝。令那一缕青丝,轻轻地抚过他垂落的长睫。仿佛在那双澄澈的瞳孔上,也投落了一丝稍纵即逝的影子。

    郑旸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他忽然道:“你好男色?”

    顾凭本来正在喝酒,听到他这句话,差点就一口呛了出来。

    郑旸的目光在他身上定了一瞬,随即淡淡移开:“府衙里的那些案犯,都由我接手了。他们中有人说,你曾带着一个男宠去过萧兰坊……也是在那里,王显明第一次盯上了你。”

    也不知为什么,郑旸自听到这事之后,就想要亲口问过顾凭。

    顾凭没有说话。

    他心念飞转,想:听郑旸这意思,似乎还不知道那个“男宠”就是陈晏?

    想到这儿,他又放松了下来。

    比起和陈晏的关系被曝光,仅仅是他好男色这事,那真是不值一提。

    世家权贵中,好男色的比比皆是,多数人听到这种事,那就是一笑而过了。只要不闹到大庭广众之下,或者出什么荒唐丑事,这私下里渔好些男色,其实真没什么。

    他的但笑不语,就是回答了。

    郑旸放下酒杯。

    他低声道:“竟是真的?”

    顾凭想,他确实是在萧兰坊里被王显明给注意到的,当时也确实跟陈晏举止亲密。如今一干人证都在郑旸手里握着,赖也赖不掉。何况,这种无关要害的事,何必瞒着?反而可疑。

    他摇了摇酒盏,笑道:“这点事……郑少将军叫我来此,不会就是为了问这个吧?”

    这话的意思,也就是承认了。

    郑旸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顾凭倒是给愣住了。

    ——还真是?

    他端着酒盏,忽然有些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喝下去。

    郑旸:“我听说你那侍宠,生得俊美冷峻,性烈如刀,有百战之血气。你喜欢这样的?”

    顾凭:……

    这个形容,好像倒也没错。

    他忽然想,也不知道陈晏听到这话,会是什么表情。

    他忍不住觉得好笑,煞有介事地道:“嗯,是还挺喜欢的。”

    郑旸瞥了他一眼,手腕一翻,将酒盏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酒盏被他放在案上,磕出一声轻响。

    他忽然道:“你观我如何?”

    那声音,清彻如冰刃相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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