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好烂摊子时,蜂窝炉上的海带粥已经熬好,她这才发现瑛瑛还躲在角落里,一双大眼睛带了点害怕地望向她。
陈郁文心中一紧,蹲下身来,向女儿伸出手,“瑛瑛,刚才你都听见了对不对?”
犹豫了好一阵,瑛瑛才从角落出来,扑进妈妈怀里勾着她的脖子,“妈妈,爸爸是不是干坏事了?”
瑛瑛从小就聪明伶俐,“离婚”两个字她听得清清楚楚,学前班里就有一个小朋友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她知道离婚就是爸爸妈妈不在一起生活了。
她的爸爸妈妈也要离婚吗?
陈郁文上辈子把所有的苦累都自己吞,从来不向女儿透露一点苦楚,自以为是保护女儿,其实女儿性格敏感细腻,什么都看在眼里。
她一味地遮掩,反而叫瑛瑛更是不敢跟妈妈开口,什么心事都憋在心里。
这辈子,她不准备再把女儿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女儿也有知道家庭情况的权利。
陈郁文把瑛瑛抱在怀里,席地而坐,“对,你爸爸做了不好的事,所以妈妈打算跟他分开了,瑛瑛你愿意吗?”
“那我要跟着妈妈!”瑛瑛立马叫道。
她读灰姑娘的时候,看到灰姑娘的继母和姐姐们都欺负她,瑛瑛晚上在被窝里也跟着抹眼泪。
学前班的小伙伴也告诉她说,跟着爸爸,爸爸很快就会找一个新妈妈,到时候自己就成了被欺负的小孩了。
爸爸对妈妈一点都不好,她要跟着妈妈,她要保护妈妈。
陈郁文有些惊讶,她还没问,瑛瑛怎么就主动说跟着谁的问题了。
不过她肯定是要带着女儿一起走的。
“好,瑛瑛就跟着妈妈,永远也不分开,现在我们先吃早餐好吗?“
“好!”瑛瑛踮起脚来,在陈郁文脸上亲一口,自己跑去洗手主动拿碗筷盛粥。
吃过饭后,陈郁文带着瑛瑛一起出门,“妈妈带你去买新衣服好不好?”
离婚手续一时半会儿办不完,王志军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陈郁文决定立马收拾东西离开阳城,先去深市,其他再做打算。
只有逃离这个地方,她才有施展拳脚的空间。
但在收拾东西离开之前,她打算先给女儿买几件衣服。
陈郁文循着记忆,找到了阳城市中心唯一一家百货公司。
都快到九十年代末,百货公司里的售货员还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站在柜台后面磨指甲,抬起头来看母女俩一眼,见她们穿的衣服半新不旧,不像是有钱人的样子,翻翻眼睛,又把脑袋低下去,也不说上来招呼一下客人。
陈郁文并不在意。
改革开放的浪潮很快就会吹到阳城这个小地方来,她记忆中这家百货公司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没过多久就倒闭了,卖给私人老板开发房地产。
这时候看起来还是人人羡慕的百货公司售货员,再过几年就不值钱了。
“给我拿两套童装,春天穿的,再拿两条夏天的裙子吧。”
深市夏天热,先给瑛瑛准备两条裙子,换着穿,等到了深市再去买那边款式更新颖的裙子。
现在瑛瑛身上都还是穿旧了的衣裳。王志军在外面跟别人大方,但是对家里面,是一丁点也别想他给钱的。
叫了两遍,售货员才不情不愿地从货架上拿了两件衣服过来。
“这是当季的最新款,这个走线这个做工,绝对当得起价格。”
她一看,质量的确不错,只是款式稍显普通。不过瑛瑛长得漂亮,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穿起这条桃红色的背带裙,人都把衣服衬好看了。
“喜欢吗?”她低头问女儿。
“喜欢!”瑛瑛立马点头如捣蒜。
“那就全部包起来吧,妈妈给你买。”
这话一说出来,瑛瑛脸上就笑开了花。
妈妈今天好大方!
牵着瑛瑛走出商场时,陈郁文注意到女儿的小眼神往另一边飘了好几下,她停下脚步,“瑛瑛,你想吃吗?”
瑛瑛立马摇了摇小脑袋,今天妈妈已经给她买了好多衣服,她不应该再要别的东西了,但那双大眼睛里的渴望却分外明显。
“想吃就告诉妈妈。”
瑛瑛这才试探着开口道:“妈妈,那个贵吗?”
她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高乐高,直到有一次同学带到班上来喝,她才知道原来高乐高闻起来那么甜,一定很好喝。
陈郁文心底一酸。
上辈子她没有工作,处处都要节省计算,瑛瑛小小年纪就跟着妈妈学会了节约,从不会开口要什么。
后来虽然条件好了些,但她一心照顾二女儿灵灵,陪灵灵走出被拐卖的阴影,带着灵灵辗转各大医院治疗听力,却在不知不觉中忽略了正值青春期的瑛瑛。
也就是那几年,她和瑛瑛的关系越来越糟糕,她不知道瑛瑛在想什么,因为瑛瑛从不肯向妈妈吐露心事。
后来瑛瑛才告诉她,“妈妈,我向你求助过的,可是你没有放在心上,你只在乎妹妹。”
她用的是“求助”这个字眼,让陈郁文的心一阵一阵地往下掉。
原本天真活泼的孩子,越来越沉默。
“不贵,妈妈买得起,想吃就给妈妈说。”陈郁文笑着替瑛瑛理了理小辫子。
直到站在高乐高的柜台前,瑛瑛还有些不敢相信,但很快她就眼花缭乱,不知道挑选哪个好。
“想不想吃这个?”陈郁文拿起两个卷卷心来,她记得瑛瑛最喜欢吃这个巧克力卷,后来快三十岁的人,偶尔都还从网上买来吃。
不过瑛瑛怕发胖,吃两口就不敢多吃了。
“想吃想吃!”抱着一罐可可粉的瑛瑛立马点头,跟只小仓鼠似的,惹得周围的售货员直笑。
瑛瑛不懂阿姨们在笑什么,班里的同学可是都没有吃过卷卷心的!
“昨天布置的古诗背得了吗?背得了就可以买两个,背不得就只有一个。”
马上就要进一年级,她准备把瑛瑛带去深市上学,假期里也不能放松学习。
“背得了!”瑛瑛立马叫道。
昨天妈妈布置的《静夜思》,她其实上个星期就背下来了,只是妈妈好像忘记了。瑛瑛为了多看十五分钟的动画片,留了个小心眼没有告诉妈妈,谁想到今天还可以多得两个卷卷心!
抱着高乐高走在回家的路上,瑛瑛小朋友高兴极了,两个小辫子一甩一甩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妈妈有多喜欢她,给她买了高乐高呢!
回到家,为了弥补刚刚撒的那个小小谎言,她立马拿出田字格来开始写字,而陈郁文则坐在床边整理资产。
说是资产,其实就是她买断工龄辞职后,单位发的钱,和前两年她妈过世后,留给她的一小笔钱。
化工厂效益不好,环境也不好,一上工还得戴上防毒面具。她生瑛瑛时坐月子没坐好,留了点后遗症,再上夜班也吃不消,干脆就买断工龄辞职。
厂里发的钱,一部分用来补贴家用,一部分还留在她自己手里。纺织厂这时候效益还过得去,王志军当着车间主任,好面子,没跟她开口要这个钱。
不过也正是因为没开口,他好像觉得是天大的恩惠,再给家里生活费时就更斤斤计较,生怕她藏了私房钱。
陈郁文妈妈成分不好,解放前是地主家的千金小姐。说是小姐,其实只过了几天好日子,满月的流水席都没摆完,地主就被打倒了。
“运动”起来没多久,陈父就和她离婚回城,紧接着就重新组建家庭,新家庭的弟弟妹妹,只比陈郁文小两岁。
运动那两年,她妈被红小将们剃了个阴阳头,白天被罚去打扫公社的厕所,晚上才回来给家里人做饭。那时候陈郁文太小了,何况她底下还有个亲妹妹。
小时候过得真是苦,家里又没个能干活的男人,全村人都欺负她们母女三人。
家里顿顿吃红薯,吃到胃里泛酸水,连家里养的猪看到红薯都不肯吃,后来陈郁文一闻到红薯焖饭的味道就忍不住烧心。
她小时候当然埋怨爸爸,但也是陈父出钱让她去读中专,婚前又给她买了套小房子。
后来陈父瘫痪在床,陈郁文一回去看他,他就露出那种带了点讨好的笑容来,表示现在他是废人,要想晚年不被二婚老婆欺负,还得仰仗原配生的大女儿。
她一直都知道,小时候想象中高大伟岸的父亲形象,和她现实中的父亲,根本就是两个人。
很多时候,看得太清楚反而更刺心,渐渐她也就不再去想谁对谁错。
只是可惜没能让妈妈过上一天好日子。
把存折放回文件袋中,见瑛瑛不知不觉又趴在桌上写字,陈郁文指尖在桌上敲敲,“背打直坐正了,眼睛离书本远一点,小心带上眼镜!”
上辈子瑛瑛一路读到博士,整天读文献搞成了高度近视,看到眼科医生都还戴着眼镜又不敢去做手术,去做田野调查的时候不方便得很。
这辈子她一定好好盯着女儿,不许她再把眼睛搞坏了。
瑛瑛小朋友乖乖听妈妈的话,立马把背给挺直了,跟一只小天鹅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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