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二的早上,陈郁文开车带着细仔和瑛瑛回阳城老家过年。
细仔是自己主动要求跟上的,他一个人在深市无亲无故,陈郁文又不许他老是跟以前的朋友们来往,回家只能睡大觉,就主动请缨要跟着陈老板回阳城。
陈郁文想到回阳城后,为了离婚肯定有一堆麻烦等着她,细仔也算份力,想了想就同意了。
细仔的户口和身份证,终于赶在年关,机关单位工作人员放假之前办了下来,驾照也抓紧时间考下来,一路上还能和陈郁文轮换着开车。
登记户口的时候,细仔很为难,给自己取个什么名字呢?
道上的诨名总不好当做大名,他自个儿为难好一阵,最终决定让陈老板帮他取名字。
陈老板就相当于他的再生父母,有再造之恩,虽然人家不一定承认,但他心里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名字当然也要陈老板取才好。
陈郁文也觉得这是个重大的任务,取了新名字,细仔的人生就翻开新篇章,马虎不得。
冥思苦想好几天,始终没想出来个好名字,正巧在小区游泳场遇见周教授,她就顺道问了一句。
“取名字吗?我对这个没什么研究,也许能帮你问问香港懂风水的大师。”
周教授是一贯的温和,连刚游完几个来回,头发稍都在往下滴水,他的语气还是那么不急不缓。
他对风水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但是他大哥相信这些,家里的摆设连同公司的布置,甚至老爷子的墓穴的位置和朝向,都严格按照风水大师说的来。
大概做生意的人对这些东西,总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风水先生不仅能看方位,也深谙取名之道,拿着生辰八字排队找先生取名的大有人在。
“是还没出生的孩子要取名吗?”
他说这话时站在泳池里,而陈郁文坐在泳池边,因着这个动作,他的目光很难不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她手臂是浅浅的小麦色,线条流畅而漂亮,肌肉蕴含着健康的力量,符合一切一流画家的审美。
周嘉和知道他今天问得太多了,他的教养本来不允许他这样不礼貌,但他还是有些控制不住地委婉问了出来。
然后他看见陈郁文像听见什么笑话一样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爽朗而畅快,也不用手遮掩,大大方方露出她整齐洁白的牙齿。
他很少看见三十岁以后的人能像她这样天天都那么快乐,好像永远对生活充满了斗志。
三十岁以后的人,身份是儿子女儿,是丈夫妻子,是父亲母亲,唯独不是他\\她自己。
周嘉和虽然现在并未成家,但从科室或者教研组的同事口中,每天都能感受到这种身不由己。而他的兄长,则时常勉励催促他尽快走进婚姻,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按部就班承担起这份身不由己。
她走路很快,甚至比全世界走路速度最快的香港人还要快上两分,下巴永远微微扬着,不是居高临下地打量人,而是内里自有一份她自己的骄傲在。
周嘉和很喜欢她富有感染力的笑容。
但陈郁文很不习惯被人这样仰视着,何况是周教授这样的才俊,她两手一撑滑进泳池里,两人恢复平视,这才笑着跟他解释了细仔的来历。
周嘉和说不出来为什么会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耻,但情绪确实比之前松快不少,“我会尽快把名字送过来的。”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觉得陈郁文的名字也很好听,“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幸而七十年代阳城那样的小地方,读古书的人很少,毕竟取这种名字在那个年代是一种冒险。
果然,两天后十来个名字送了过来,陈郁文打电话叫细仔过来自己选。
虽然有好些字瑛瑛不认识,但不妨碍她也跟着发表自己的意见,最终大家一起选了一个文雅又朗朗上口的名字,当然平时还是管他叫细仔,习惯一时改不了。
从深市回阳城,开车几乎要一天一夜,开了一上午终于有个服务站,陈郁文把车停下,准备吃午饭。
这年头高速服务站都没什么好吃的,陈郁文出发之前就在保温桶里装好粥,三人再各吃一份方便面,管饱。
瑛瑛跟头小猪一样呼噜噜吃着红烧牛肉面,妈妈不许她经常吃方便面,说里面油盐太多,但今天三个人一起吃,她觉得比平常更好吃,连面汤都喝掉一点。
吃完之后,她还跑去买烤肠,妈妈一根,细仔哥哥一根,她一根~
瑛瑛本来都摸出了三块钱准备递给老板,但那老板开口就要九块钱,她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歪着脑袋踮起脚道:“叔叔,你可以再给我说一遍多少钱吗?”
“九块钱!你还买不买啊,不买就一边去!”服务区从来不缺生意,店老板忙着做其他顾客的生意,哪里顾得上和瑛瑛这个丁点大的小孩好好说话。
瑛瑛快气死了,但又不能说不要,那多不好意思呀!
幸好过年收到的红包都由她支配,虽然不多,但买三根烤肠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费力从挎包里数出九块钱来,放在玻璃柜上,拿着三支烤肠跑回来。
陈郁文就在一边休息,虽然没有陪着瑛瑛去,但她一直关注着那边的情况。
她当然知道服务区价格会贵一些,但没有提前给瑛瑛打预防针,有些社会经历总得她自己去积攒,妈妈不能永远时时刻刻都陪着她。
瑛瑛小嘴撅着,几乎能挂一个小油壶,一回来就跟妈妈告状:“妈妈,刚才那个叔叔太凶了!”
陈郁文只摸摸她的脑袋安慰道:“不是谁都会跟你好好说话的呀,所以以后我们遇到陌生人,该温柔有耐心一点对不对?”
“对!”瑛瑛咬着昂贵的烤肠点点头,“要对别人有礼貌。”
为了弥补女儿受伤的小心灵,她把自己那根烤肠留给她吃,她是不喜欢这些零食的。
瑛瑛最开始还很兴奋,吃完一根还想来一根,就算家里冰箱堆满了吴阿姨做的腊肠,但外面卖的东西好像就是比家里的香一些。
但第二根吃到一半,她就有些腻味吃不下了,但妈妈从小就教导她不能浪费粮食,而且今天的烤肠还比普通的贵那么多,她忍忍把剩下半截吃掉。
下午的路就由细仔来开,陈郁文抱着女儿在后座休息。
当天晚上,他们歇在服务区,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到达阳城。
她们离开快一年时间,阳城却好像一点变化也没发生,仍旧是走时那简单的两条主干道,灰扑扑的百货大楼,整个城市都缩在寒冷的壳子里。
从广东往阳城走,越走一路越冷,瑛瑛早在上路第二天就换上大衣,是年前陈郁文在商场给她买的,口袋盖子上有两颗针织的小樱桃,她坐在后座闲得没事就用手去捏毛球。
当初走得急,离婚手续和房产分割都没办,现在那套老公房肯定回不去,陈郁文也不稀罕去挤那单间,直接开车到阳城最好的宾馆。
她和女儿住一间,给细仔在隔壁另开一个单间。瑛瑛在路上还很兴奋,大过年住宾馆还是头一回,这层楼只有她们,就抱着娃娃在走廊里跑来跑去。
但没玩到十分钟,她又累了。两天一夜的高速确实不那么好受,等那股劲过去,瑛瑛就困得在妈妈怀里直揉眼睛。
陈郁文把空调调到合适温度,给瑛瑛脱掉外套,盖好被子,这才轻轻阖上门出去。
“细仔,你帮我看着点瑛瑛,我出去有点事。”
细仔正在单间里看书,瑛瑛除了带她的寒假作业回来,书包里还放了两本老师规定要读的童话书,他没事就拿起来看,认认字。
他也不问陈老板是有什么事,连忙点头答应下来。
半小时后,陈郁文和年前联系好的张律师,直奔从前住的化工厂家属楼。
这一片都是化工厂的集资房,当年本来按着陈郁文的工龄,分房是遥遥无期。
终于等到厂里集资建房,陈方给她一笔钱,继母也在一边劝她,结婚的人能优先分房,为了能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她稀里糊涂就和王志军结了婚。
现在想起来,真是可怜又可笑。
张律师提前了解过基本情况,说实话,陈郁文打来电话的时候,他不是很想接这个麻烦棘手的案子。但陈郁文一直往上加律师费,他最终还是接了下来。
这栋家属楼和她一年前离开时几乎没有变样,除了几户人家窗上贴了年画,门上贴了春联,其他一切照旧。
她和张律师刚走上阶梯,迎面就撞上以前住在她隔壁的刘姐。
刘姐下楼来倒垃圾,看见有两个陌生人走进来,还在奇怪这两人是来找谁的,定睛一看,其中那个穿呢子大衣的女人,不就是陈郁文嘛!
她穿了身炭黑呢大衣,里面是白衬衫和高腰西装裤,胳膊里挎一只包,厚底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笃笃”的,还以为是哪里的领导来视察。
正想给领导反映下天花板漏水的问题呢,才发现这人是她以前的老邻居。
“小文你回来了呀,好久没看到你了,这次是回来过年吗?”刘姐像任何一位邻居大姐一样,善良又热情,但也不妨碍她那颗爱八卦的心。
这栋楼谁都知道纺织厂的王主任打老婆,疯起来连小孩子都打,但就在一年前,陈郁文突然带着孩子跑了,任何人都不知道她跑去了哪里。
邻居们对她的去向有诸多猜测,有人说那天清早看到她带着孩子上了辆轿车,肯定是跟以前的旧情人跑了,毕竟她年轻的时候,也算厂里一枝花,追她的小伙子不在少数。
还有人说,陈郁文带着孩子躲到乡下去了,还托人想给孩子找个后爸爸,只有一点要求——不打老婆。
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毕竟王志军还住在这里,他平时在外面至少人模人样的,他那老娘牛素珍却是个泼妇,才搬来和儿子住几个月,就把周围一圈邻居都得罪了个遍。
这会儿突然看到她,是回来复婚?还是回来分割财产的?
刘姐在心里猜个不停,但又不好意思直说,只旁敲侧击地打探。
刘姐以前帮忙照顾过瑛瑛,陈郁文对她也很客气,笑笑打了个招呼,“回来把离婚手续办了。”
这是真要离婚了!刘姐往她身边那男人看了一眼,看来这是她给瑛瑛找的后爸爸了,戴眼镜穿西装,看着比经常喝醉酒的王志军精神好几倍。
刘姐拍拍陈郁文的肩,“小文,你这算是苦尽甘来了呀。”
陈郁文只是笑,终于到她的那套老公房,目送刘姐依依不舍进了家门后,她才伸手敲门。
敲了快半分钟,也没反应。她伸手看腕表,她并没有事先打电话联系过,觉得心烦。
拜年是初一初二的事,今天都初三了,这个时间点,王志军应该在家里的。
果然,再等半分钟,房门终于被打开,牛素珍一张脸探出来,“找谁?”
陈郁文退后两步,让张律师去交涉,如果没有必要,她一句话也懒得跟这家人说。
张律师刚开口说了两句话,牛素珍反应过来他身后那人是跑了快一年的儿媳妇,手里端着的洗碗盆往地下一扔,不管不顾就要来扯她衣服,“你还知道回来?你个臭不要脸的,看我不撕烂你的脸。”
陈郁文没说话只戴上墨镜,张律师在她身前拦着牛素珍,“这位大妈,你冷静一点,打人闹事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牛素珍抓了一把脸,“滚你个小白脸,以为有两分臭钱不得了,以为我们家小军是好欺负的吗!”
因为之前陈郁文的举报,王志军被拘留快半个月,回来之后,纺织厂车间主任的位置没了,成了普通工人,还被通报批评。
这一通下来,里子面子都没了,牛素珍看到害她儿子被拘留的罪魁祸首,能不急吗。
她回头往屋里叫了几声,“小军,小军你快出来啊!”
一阵踢踏脚步声,王志军一身秋衣秋裤,踩着鞋后跟从里屋出来。他本来还在打哈欠,看到站在门外的陈郁文,哈欠打了一半卡在中间,忽然反应过来。
“你还有脸回来!”王志军跳起来想给她一巴掌,张律师一看,正要拦住,另一边却有一个人飞上来一脚把王志军踢开。
一声闷响,他被踢到墙角蜂窝煤堆里,捂着胸口爬不起来,牛素珍哪里见过这种小混混打架的阵仗,杀猪一样鬼哭狼嚎起来:“打人了!打人了啊,还讲不讲道理啊!”
陈郁文毫发无伤,但也为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一幕惊住,看到细仔拎着王志军的衣领,不断往他脸上挥拳头,她终于皱眉道:“够了。”
再打下去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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