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朗出院那天,为表歉意,陈郁文决定请他吃饭。
但他说医生嘱咐外面餐馆重油重盐可能不利于伤口愈合,又表示许久未曾尝到家乡味道,如果能有一家口味清淡的家常馆子,他一定会胃口大开。
清淡又家常,还得带点黔菜的味儿,陈郁文一时间只能想到吴姐的手艺。她发出邀请,宋子朗欣然接受。
她提前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瑛瑛接的,一听妈妈要带客人回来,捧着听筒连连答应。
前两天瑛瑛听说妈妈竟然把她的老同学给打到住院,乐得露出她缺掉的两颗门牙哈哈大笑,妈妈竟然也有犯错的一天!
正巧这段时间班上有个男同学打乒乓球伤到手腕,瑛瑛就把刘老师在班会课上关于运动安全的知识告诉给妈妈,陈郁文听得连连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幸好医保可以报销。
电话打过去时,吴娟花正领着瑛瑛在厨房里烤小蛋糕。
最近芭蕾舞班里训练辛苦,为了舞台效果还得忌嘴,瑛瑛已经连着两个星期没有在放学时吃过小零食,实在馋得难受,央求着吴阿姨今天一定得给她烤个小蛋糕。
吴娟花以前从没使过烤箱,更不懂怎么做蛋糕。
但自从开始给陈老板家里做保姆后,她经常去书店翻翻菜谱,看电视时也不再只用肥皂剧打发时间,而是经常跟着美食节目学做菜。
她的想法很简单,陈老板既然给自己开了这么高的工资,她就得认真对待这份工作。
她的厨艺本来就很不错,一段时间下来,不仅学会做些招牌川菜黔菜,连西式点心也学会不少。
瑛瑛永远是她忠实的食客,热情捧场,还把吴阿姨在家自制的麦辣鸡腿堡写进周记里,被刘老师打了个一个大大的“优秀”。
瑛瑛把老师批语拿给吴阿姨看,吴娟花高兴得差点掉眼泪,这孩子就是这么招人疼。
挂断电话后,瑛瑛踩着小板凳指挥吴阿姨准备菜单:“要一个辣子鸡!还有一个白灼虾,还有糟辣鲤鱼……”
她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肉菜,全是她爱吃的,吴娟花一边处理食材一边笑道:“你妈妈让你多吃蔬菜的。”
瑛瑛不爱吃蔬菜,非得陈郁文把胡萝卜夹到她碗里,两眼盯着她,她才不情不愿地吃下去。
偶尔趁着妈妈不注意,她还赶紧把姜丝挑出来扔到垃圾桶里。
瑛瑛假装没听到吴阿姨让她多吃蔬菜的劝告,继续道:“吴阿姨,你今天能再做一个麦辣鸡腿堡吗?我想让妈妈的朋友尝尝。”
她学聪明了,知道大人不爱吃汉堡包,到时候肯定是留给她吃的。但她不直说,拐弯抹角地给自己制造机会。
“阿姨今天忙不过来呀,下次,下次一定多做几种口味的。”
计划落空,瑛瑛叹口气从凳子上跳下来,回到客厅里看电视。
一上车,宋子朗就看到挂在车上瑛瑛的照片,“这是你女儿?长得可真像你,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正在打方向盘的陈郁文笑了,瑛瑛当然长得像她,但似乎并没有到跟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地步,“真有这么像吗?”
她觉得灵灵可能和自己更像些。
“真的。”
宋子朗凑近了些看那照片,仔细端详后才得出结论:“你看这双眼皮和这颗痣,可不是跟你一模一样吗。说起来你真是一点也没变,以前上中学的时候怎么样,现在还是那样。”
其实也有些变样,比如以前她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还在发梢用丝带扎蝴蝶结,那时候班上调皮的男生总爱去解她的丝带,非要把人弄哭不可。现在她可一点也看不出当初爱哭鼻子的样子。
但是很不巧,陈郁文对中学的记忆实在不像他说的那样美好。
她只记得自己整天愁交不上学费,只能吃白饭咸菜,“你可别恭维我了,我受之有愧。”
她转移了话题:“你孩子呢?”
那天帮他去办住院手续的时候,看到他钱夹里有一张照片,上面是个胖墩墩的小男孩,眉眼和他很像。
“嗨,皮得很,在我前老丈人家里呢,这边住半年,那边住半年。”宋子朗嘴上虽然嫌弃,但语气里的疼爱是藏不住的。
一个“前老丈人”,简单而巧妙地交待他独身的现状。
宋子朗把照片放回原处,看着车窗外快速往后掠去的风景,状似无意道:“上次都没来得及多问两句,你怎么离婚了呢?”
“性格不合。”陈郁文随口答道,她有时候真不愿意承认自己结过婚,一想起来她竟然跟王志军那种人朝夕相对过,她就直犯恶心。
如果说爱情是一场发热的话,她的婚姻简直是撒癔症——不是头脑发昏,干不出和王志军结婚这种事情来。
中国人向来讲究礼尚往来,为了表示尊重,陈郁文不得不也问道:“那你呢?”
宋子朗靠在椅背上,把头发向后撩,“感情不和。”
他和前妻是大学同学,读书的时候谈恋爱,毕业后顺理成章结婚生子,过了几年平淡也恩爱的日子,直到某天早上妻子语气平静地通知他离婚。
在最初的意外错愕后,他痛快答应了离婚,他想不到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两人在离婚过程中涉及到财产和孩子抚养权问题,都客客气气有商有量的。
在外人面前扮演了几年的模范夫妻,离婚时自然也体面。
前妻绝对是符合世俗标准中的贤妻良母,宋子朗自觉也是个勉强够格的男人,但两人就是过不下去。
他主动要求加班到深夜,到小区楼下还长久坐在车里不肯上楼。
他甚至怀疑,家中窗户透出来的暖黄灯光,并不是单单为他而留的,他只是像其他这个年纪的男人一样需要一个家庭,妻子也只是需要一个能照顾她的男人,所以两人就结合了。
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是那盏灯光的主人。只有在车里的那几分钟,才是完完全全属于他宋子朗的。
听完他的故事,陈郁文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发表点意见,但她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好说的,她对婚姻没什么需要在人前发表的高见。
所幸家很快就到了,话头自然暂时告一段落,两人一起进电梯上楼。
推开家门时,瑛瑛刚好写完作业,正拿出小提琴准备练一会儿。
最近忙着准备芭蕾舞比赛,拉琴都有些懈怠了。
听到门锁扭动的声音,她赶紧跑去开门,先叫一声“妈妈”,再很有小主人风度地邀请客人进门。
宋子朗笑着摸摸她的头,“这就是瑛瑛吧?长得比照片上还要好看得多,真不愧是你女儿,比想象中还要乖巧。”
他带了一盒巧克力作礼物,很可惜瑛瑛最近正在换牙,被妈妈明令禁止每天吃糖的数量,她抱着巧克力盒,小心笑着不露出她缺掉的两颗门牙。
一进家门,才发现家里布置得非常温馨舒适,不太像陈郁文偏冷偏硬的风格。
角落里摆满小孩的玩具,甚至还有一面照片墙,墙上除了瑛瑛的照片就是她的画,一看就是疼家里孩子的。
瑛瑛邀请客人坐在沙发上,还给他端来提前洗好的水果,偶尔惊奇看着他耳朵上包着的厚厚纱布。
她知道这几天妈妈早上都拎着粥出门,还给人家带换洗的衣服,都是因为运动的时候不小心。
宋子朗一直想要个女儿,当初孩子还在肚子里时,他就已经买好大包小包,全是女孩子用的东西,谁想到会生出来一个男孩。
此时见到差不多大的瑛瑛,不知比自家儿子乖巧可爱多少倍,心里当然喜欢。
陈郁文去厨房洗了个手,出来问宋子朗,“给你少放点辣吧?医生说这段时间饮食还是清淡比较好。”
刚才他在车上提议的那几个菜,家里倒是都有现成的食材,就是太辣不适合伤口愈合。
本来就是因为她失手才会把人伤到住院,要是再因为吃了她家的饭伤势加重,岂不是罪加一等。
话音刚落,客厅就传来敲门声,见妈妈手上湿漉漉的不方便,瑛瑛赶紧跑去开门。
“周叔叔!”
做了这么久的邻居,这还是周教授头一回主动上门,陈郁文还当是有什么紧急的事,连忙跟过去,“周教授,是有什么事吗?”
站在门外的周嘉和穿一身日常休闲装,不像医院里穿着白大褂戴口罩那样冷冰冰。他很礼貌地就站在门外,“不好意思来打扰一下,请问家里有酱油吗?好几个月不开火,家里的调料都过期了。”
不用说,周教授这样的大忙人,肯定平时都没时间自己开火做饭的。
市医院虽然有食堂,但自从承包给院长妹夫后,价格跟着水涨船高,味道却江河日下。
宋子朗住院头一天,陈郁文还去食堂给他打了一次饭,但也就这一次,从此以后她都是从家里带过去的。
上辈子瑛瑛也是,写起论文来天昏地暗,能记起来喝一口水都算不错。
周嘉和这么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竟然还会自己开火做饭。
瑛瑛和他最亲近,还不等妈妈表示,她就已经赶紧跑进厨房去拿酱油。
她跟只兔子一样蹿出去,陈郁文只得笑着跟周嘉和寒暄:“周教授还差不差其他调料?干脆一起拿过去好了,不然麻烦你两头跑。”
“没事,煮面放一点酱油就够了。”
陈郁文的笑容僵住了。她记得他家里的确全都是书,不像是有厨房的样子,难怪调料都过期了几个月才发现。
他两辈子都是自家的恩人,陈郁文实在没法眼睁睁看着恩人自己在家吃清水煮面,立马就邀请他来,“周教授,不如来家里吃饭吧?正好今天菜做得不少,也没怎么放辣椒。”
周嘉和笑容不变,“家里有客人吧?我就不来打扰了,吃面也是一样的,我对食物没什么要求的,要不是家里连盐都没有的话,也不会来麻烦你们借酱油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让他回去一个人吃清汤寡水的挂面,陈郁文简直觉得自己是在虐待国家优秀人才,连忙朝抱着酱油瓶出来的瑛瑛使个眼色。
瑛瑛也很机灵,上来就拉住周嘉和的手往家里走,“周叔叔,你快进来吧,我好想你!”
上次周叔叔说过要带她去海边冲浪,她心里一直记着呢。
宋子朗本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着门外那人借到酱油就赶紧告辞走人,谁想到人竟然进来要和他们一起吃饭。
但这是别人家里,今天他上门来拜访也是临时起意,实在没有拦着不让别人进门的道理,他也赶紧站了起来。
刚才听到陈郁文叫他“周教授”,还以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谁想到看着才不过三十来岁。只一眼,他就看见周嘉和掩在衬衫袖口下的表。
现在的大学教授都这么有钱吗?他在心里默默嘀咕,两人虽然不认识,但还是很友好地点点头。
宋叔叔虽然好,但瑛瑛还是更喜欢周叔叔,她挨着周嘉和坐下,一直在跟他说学校里的趣事。
前两天学校组织全校学生去科技园参观,里面有好多新奇的东西,她回来后问了妈妈,但妈妈也不能全部给她解答。
而现在一问周叔叔,他一点一点掰开了揉碎给她讲,就算瑛瑛只是个才上一年级的小学生,也听得如痴如醉连连点头,连饭碗里的鸡腿都忘了吃。
陈郁文虽然没有饭桌上不能说话的规矩,但看到瑛瑛只顾跟周嘉和说话,完全忽略坐在她右边的宋子朗,还是轻轻咳了一声。
两边都是客人,不好怠慢了任何一位。
“周先生在哪里高就?”宋子朗率先开口。
周嘉和用公筷帮瑛瑛撕掉鸡皮,慢条斯理道:“最近在医科大里学习。”
他说得也没错,他从香港到内地来,的确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比如怎么吃辣。
刚才上菜时陈郁文特意强调今天菜里辣椒放得不多,虽然不只是针对他一个人,但他觉得实在有点丢脸。
宋子朗笑道:“学费不少吧?我银行有个客户也在深大念商科,每个星期去上一次课,价格虽然贵一点,但那是针对特殊人群的,也就好理解了。”
周嘉和装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只是点点头,学校邀请他过来讲学,确实给了不少钱。
见到陈郁文端着汤从厨房里出来,两人都收起话头,同时起身迎接她。
她把那盅炖豆腐放到宋子朗身前,他包扎着耳朵连带着左脸不方便咀嚼,还是吃些炖得软烂的东西比较好。
察觉到桌上人除了瑛瑛,几乎都没怎么动筷子,她惊讶道:“菜不合胃口吗?怎么不吃呢?”
她觉得吴姐的手艺应该不比外面的餐馆差。
“这不是等你嘛。”宋子朗虽然是头一回上陈家来,但比起周嘉和要随意自在得多,饭桌上还回忆起了从前:
“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上初中那阵,我每天都抄你的数学作业,有次把你错的答案抄上去,结果被李老师看出来,给咱们好一顿狠批。”
陈郁文做完数学从不检查,就把卷子扔在一边。
其实也不是她计算错误,是字迹太潦草,宋子朗还自作聪明帮她把数字改过来,谁想到两人都错了,自然瞒不过老师的火眼金睛。
她倒是没跟他计较,因为还指着抄他的语文和英语呢。
突然提起十几年前的窘事,陈郁文难为情地用指尖挠了挠眉头。
周教授一看就是从小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的,把抄作业这些事拿到他面前来说,有点丢脸。
因为两地的教育制度不同,周嘉和一直没能说上话,只能听宋子朗一个人快活地回忆从前。
陈郁文则是不想说,宋子朗父母都是支援三线建设的技术员工,那个年代双职工拿的工资可不少。
他也是班上第一个穿回力运动鞋骑二八大杠的人,出尽了风头,当然对青春有诸多美好的回忆。
对她而言,中学时代除了数学成绩好,其他的实在都乏善可陈。
再后来,数学好这一个优点也变得可有可无,成绩再好,还不是得进厂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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