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闹剧荒诞收场。
在雪地里冻得遍体通红的陆欺欺望着身后的家门,早已是归心似箭,只是苦于这出戏码又臭又长,待得郡守大人灰头土脸地打道回府之后,邻里街坊就怕她再动那轻生之念,又好生劝慰了她一番,方各自还家。
进得门来之时,已是暮色四合,腹中空馁。
阖上门闩,她想也不想,就着茶水漱清口中血沫,将鬓上银钗一取,麂皮长靴一脱,便直挺挺地向着懒架上躺去,只恨不能一觉天光,再来处理家中那个棘手货。
顷刻间,云鬓委席,团团点缀着那杏靥桃腮,她抬起手将那满头的雪粒子拂落,也不知是被冻着了还是被惊着了,口里咝气不住,一口接一口地饮着热茶。
“苍绒?”她头也不回地向着身后轻唤,“帮我从药橱里拿瓶活血的药过来。”
苍绒立时领命,扬着掸子似的大尾巴,不过转瞬之间,便将那药罐叼了出来。“小欺,你这样撩拨他,就不怕他日后报复?”
接过它口中的药罐,围炉而躺的陆欺欺连忙坐起身来,将裤管一卷,露出了一对淤青的膝盖,方才那一摔,她可都是真刀真枪上阵,一点不含糊。“近几日白天他是不敢来了,过几日他更是来不成。”
众所周知,郡丞大人与这位新上任的毛头小子龃龉不合,新郡守断了他不少油水不说,还几番训斥他刻板守旧,眼下舆论所向,郡丞大人恐怕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罢?
据闻博科勒州刺史是琼郡人士,这两日便要回乡为鹤龄老母祝寿,他那老母是个爱管闲事的,又是郡丞大人内眷的亲姑婆,少不了吹些耳边风。
即使到时候事情不成,她也早把这个烫手山芋给扔了,自然郡守大人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欺欺蹲下身来,抚了抚苍绒的脑袋:“你今天的表现可真棒,那声惨叫,对了,还有最后学着姑娘家哭那几声,可真是像极了!”
回想起那时郡守大人的脸,拧得跟个□□花似的,她就乐不可支,差一点儿笑出声来!
苍绒听罢,顿时眼前一亮:“那有什么奖励吗?”
陆欺欺眉骨一扬,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酱大骨怎么样?你最爱啃了!”
“好,酱大骨好。”苍绒直听得口中津液大盛,还没闻着那骨头的味,便于口中空嚼了两回,喜不自禁。
炉上的沸水哔哔剥剥地响,陆欺欺低头望向那甕盎中的沸水,陡然想起了什么,指着身后的内堂迟疑道:“那家伙你捞出来没,不会还泡在……”
她的手指落在半空,空气骤然凝滞,连那炉上沸腾的热汤都哑然失声了一般,听不见一点声响。
陆欺欺敛容屏气,睁着一双乜乜些些的眼睛看向那几步之外的帷幕,眨眼不定地看向帘后,一个精赤着上身的少年正于她目目相觑,频回眄睐。
兰沐初休,湿云新敛,若不是他馥郁呼吸间夹带着的一丝淡淡血腥味沁入她鼻尖,怕是要以为此情此景不过是一梦华胥,欢梦少,漏声长。
世间竟有这样好看的男子。
仿佛一颦一笑都是精心描摹的杳杳辛夷,簌簌落在她眼底。
而他也在打量着面前的双膝淤青的女子,双瞳流睐,毫不避讳,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她,目色逼人。
这么大喇喇地看着她作甚?她脸上有东西吗?
哦,的确是有东西,肿得像个大馒头似的腮帮子。
那也没他衣不蔽体来得羞耻好吧?
陆欺欺的双颊酢酢地红,将头埋在胸前,一张无处安放的小脸落入对方漠然沉静的目光,片刻之后,她方回过神来,反被动为主动地问道:“大哥你……谁啊?”
苍绒好心地在一旁提点:“小欺,你傻了么,他就是那个木疙瘩呀!”
这三日来,陆欺欺与苍绒因实在想不到该如何称呼那具木乃伊,便叫他木疙瘩。
她不可置信地向着苍绒偏过头,脑海中清晰地浮现“肉粽子”的模样,仓惶地以袖遮面,细声问:“你确定?回炉重造也不能这么快吧!”
“等候多时,我便自行拆了纱布。”男子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款步向她走了过来,那沉稳声口中又夹有一丝落拓的少年之气,煞是萦耳。
说罢,他扬起手中的假发——这是去年冬天苍绒毛发脱落得厉害之时,陆欺欺一气之下将它的毛薅了个干净,百无聊赖之时编了个粗制滥造的假发,再用笔墨上色,使这顶假发与丹阳人的发色无异。本来只是闲时玩物,用以恐吓苍绒,谁曾想今日却派上了用场。
只因那人和她一样,是宛达族人,那头漆黑如瀑的乌发实在是扎眼,根本难以避过郡守耳目。
“小欺,我早想告诉你他醒了,可你刚才一直在傻笑,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苍绒舔了舔爪子,倒嗔怪起小主人来。
陆欺欺奉还它一记白眼:“胡说八道,我哪有在傻笑?”
言语间,她频频以那惕惕的目光打量着身旁身姿挺拔的陌生男子,越看,越是来气,早知道他醒了的话,又何需煞费苦心地让苍绒用绷带给他挤胸戴假发呢?不过他那两片胸肌倒真是够结实的,目测比起她这个发育不良的十六岁少女还要有料一些。
“陆姑娘,你盯着我看作甚?”少年眸光潋滟,纤长的睫毛仿若枝柯扶疏,言语间丝毫不掩饰周身散发的那股冷冽之气。
苍绒这货连自己名字都告诉了他!气势上明显被压倒一头的陆欺欺没好气地扫视四周,深吸一口气道:“这位大哥,你赤身裸体地站在我家里,还反过来质问我?”
虽然她心里不得不承认刚才的某一瞬间自己鬼迷心窍德行有失,但是嘴上是死都不会承认的。而且他只穿了条破烂流丢的亵裤跑到她面前大放厥词难道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么?
对方面不改色,语气也无波澜:“恕在下唐突了姑娘,可你房里都是女子的衣裳,我不想穿。”
你不想穿?你进人家闺房翻箱倒柜还有理了?你还瞧不上?陆欺欺在心中发出了灵魂三连问,膛中突突地往外漫火。
这人谁啊,在她面前摆一张看不出半分歉疚之意的臭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口吻,说话的口气跟她欠他钱似的,一点不带客气的。
“陆姑娘,请问我的衣服在哪儿?”冬凌霜雪都堆在两眉间,凑着那张玉琢的面庞,他又向着她走近了几分。
陆欺欺心中一虚,堪堪向后退了几步,尬色道:“都烂了,被我给烧了。”
之所以烧掉那件血衣,一是因其烂得实在没法继续穿,二则是她为避不测多留了个心眼,不得不清理现场遗留之物。
算了算了,不跟这讨债鬼计较,就当她上辈子欠他的。陆欺欺双手合十,祷天告地,才想起来问他:“你叫什么?”
少年面色略显得难堪:“我失忆了,不记得。”
陆欺欺身子一抖,差一点儿碰掉了手边的茶杯盖子。
这位哥的演技还能再拙劣一点么?电视剧里可不是这么演的。好歹得头上缠着纱布精神萎靡地独白一句“我是谁?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才作数吧。
可他呢,就这么理直气壮地站在她面前,不假辞色,把一双澄明的目光觑定着她,也不管她是否踧踖不安,面上依旧绯色飞扬。
亏自己还是她的救命恩人。陆欺欺脸色一沉,抿了口枸杞红枣茶,自顾自地走到那橱柜暗格之中,取出一方襆包,递与他道:“既然你不说,我自然无也权过问。这里面呢,都是你的东西,我不曾动过,趁着今晚月黑风高,你趁早离开为好,免得横生枝节。”
说罢,她便抬眸去看他脸色,生怕自己那不够强硬的语气会让他委决不下,就此赖着不走。虽然这人长得赏心悦目,摆在家里也是道风景,但这一桩桩麻烦事隔三差五地找上门来,她可吃不消。
言尽于此,对方如凝脂般的玉面之上依旧是波澜不惊,就连一丝涟漪也不曾漾开。实则他没有欺骗她,他的确是失忆了,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该往哪里去。
“陆大夫。”他清朗的眉宇蓦地一凝,檀口微启,“你的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只待日后……”
“不必不必,大可不必!”陆欺欺面上一愣,摇头不迭,她送瘟神都来不及呢,哪还敢惦记什么日后的小恩小惠?“公子太客气了,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哪里敢向您邀功?还请您高抬贵手,离了今日,你我便再无瓜葛。现在郡里的捉事人好像在四处找你,我不知道你什么来路,也不敢收留你,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你赶紧走吧。”
果真是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
少年凝视着那张辞色不佳的面孔,一张小巧的鹅蛋脸,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配上那故作嗔态的眉眼,宛若一只桀骜难驯的猫。
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小姑娘。
不消片刻,便又听她道:“我给你备下了一些伤药路上带着,你背上的伤还没好,注意着点儿。”
说罢,她不待他说什么,径自钻进了自己的屋子。
“她平常也这样吗?”少年眨了眨眼睛,望向少女离去的背影,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苍绒摇摇头,一心惦记着自己的酱大骨,心不在焉地答他:“可能这两天真的是大姨妈来了。”
湿漉漉的发梢上悬着低垂的水珠,少年稍见血色的薄唇抿出一丝枯涩的弧度。
皓虎颠狂,素麟猖獗。
虚揭毡帘,他一双顾盼神飞的眼远远眺望着寥廓之外的遥山,只觉得脑子生疼,仿佛被毒蜂蛰了一般,嗡嗡作响。
这些来的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怀揣着与陆欺欺同样的疑问,他陷入了一片怅惘。
帘外风云俱惨,四野苍茫,于他而言是如此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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