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济绍攻陷空虚的洛阳,杀士人三万。得皇后杨氏献于舅父刘渊为妃。

    河洛士族势力至此消灭殆尽,没遭遇到檀济绍军队、幸运离散的世家豪族纷纷携家带口逃往江东,构成了此后数年持续不断的衣冠南渡。

    普通百姓也纷纷南迁,他们在逃亡中为求自保,自然抱团形成流民军事集团,其中的领袖被称为,流民帅。

    扶光的河东军,在这个逆行的潮流中,孤臣回天,矢志不渝,百骑入洛阳。

    但仅凭扶光的五百轻骑,千疮百孔的偌大洛阳是守不住的。

    洛阳城破时,他们幸运的先檀济绍一步,在宫城里找到了帝司马炽。

    他们不能原路回河东,后面全是追兵,也无法经关中蒲津而回河东,因蒲津关此刻守军为刘渊麾下。

    扶光和蒲洪五百骑,夹护着皇帝司马炽和其他出逃官员,一路西奔,顺着此刻唯一的出路,崤函古道,冲往长安。

    这支骑兵,千里奔袭,绕着中条山兜了一个大圈子,将不卸甲,宿不下马,在精疲力竭时,终于抵达长安。

    长安此刻能控制的,也只有城池周边的部分区域,司马炽的小朝廷,实则能占据的,仅为关中一隅。

    长安东西临近城池,皆为刘渊汉国所据,南有氐人建立的成国,几乎陷入彻底孤立。

    长安因城高沟深,内有西凉一千余守军,匈奴骑兵擅野战而不善攻城,得以幸存。

    长安和此刻北方其他城池一样,人口凋零,田野荒芜。

    “你们是何人?”守城的李愈,出自西凉李氏,早年驻守长安,没想到周围尽皆飘起汉国旗帜,如今长安竟然成了孤城,他们困守在此。

    司马炽萎靡不堪,他身边的宦官朝着城墙上喊道:“帝驾在此,李将军速速打开城门。”

    李愈反复辨认,确实是曾拜见过的皇帝本人,但他对皇帝身边的那支轻骑心存疑虑。

    一路上,皇帝风餐露宿,吃尽苦头。第一次体会到没有饭吃的感觉,当然更没有军粮给扶光这只队伍吃。

    这五百人却很自觉,沿途都是自发的为自己找吃的。

    他们虽是胡人,却纪律严明,从未如其他割据势力与土匪无异的军队一样劫掠民户。

    司马炽发现,这些骑兵马上都挂着一个布包。

    刚开始他以为那是干粮肉干,后来才见到骑兵从里面掏出粗盐块,敲开沿途幸存百姓的蓬门荜户,才知道他们是用随身携带的盐换取吃食。

    “老伯,有吃的吗?”乱世飘零人,鲜少听到这样和气的军爷了。

    知道躲不过,百般无奈的打开门,战战兢兢的端出家中的口粮,只盼望着他们赶紧走,别到家中劫掠一番,却惊讶的捧回珍贵的盐。

    军队离开的时候,这些薄命苦辛人,犹犹豫豫的追出家门,默默在路边目送他们离去。

    偶然有个大胆的少年会问:“兵爷,您是哪支军队的?”

    扶光会说:“我们主公,河东俞氏。”

    渐渐的,有一些少壮勇夫跟上了这支军队。他们告别依依不舍的老父老母:“兵荒马乱,家里种的田,都收不回够吃的。请父母恕儿不孝,这就投王师去了。”

    关中的百姓觉得这支军队和汉国胡人军队、晋朝官军都不一样,他们心里有一个朴素的认知,这支军队是仁义之师。

    所以,当司马炽到达长安城下的时候,兵士已经不仅仅是五百人了。

    还有一批服色不整的年轻农夫,或者说新兵,跟随在后。

    李愈仔细打量着这支人数不多的军队,他们虽是胡人,神色疲惫,但精神未堕。

    这种整齐肃穆,绝非汉国匈奴那种乌合之众。

    “城下将军,报上名来!”

    扶光头盔上的血污已经凝固,他抬起头,字字清晰送入李愈耳中:

    “河东郡牙门将扶光,奉主之命,赴京师勤王。”

    李愈终于相信,这真的是一支王师。

    “打开城门,迎陛下。”

    因为他和这个胡人将领是一种人。

    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守一座守不住的城,赴一场打不赢的仗。

    长安百姓,在八王那会儿,已经习惯了兵来兵又去。

    所以一支兵入城而已,他们本见怪不怪。

    但这次来的这支军队,人数虽少,却有大大的不同。

    佛晓,晨雾蒙蒙。

    皇城根附近的百姓打开窗户看的时候,发现外面街上睡了整整齐齐的军队,马匹都拴在一起,也卧倒休息。

    即使李愈邀他们入皇宫,但未知虚实的情况下,司马炽也不敢轻易进去,皇城如瓮,万一是瓮中捉鳖呢?

    所以多疑的他坚决宿在宫外,待天亮再做打算。

    这些骁勇的年轻人,昨夜入城后困倦极了就倚百姓的房前睡了,明明推开门就是屋子、院子。

    而且因百姓家贫,家家的矮墙约摸仅三尺高,这些人高马大的汉子抬腿就能跳进来。

    天色亮了,那些骑兵纷纷醒来。

    百姓们这才看清,是杂胡军,穿的倒是整齐划一,但看不出属于哪方势力。

    出于习惯,受苦受难惯了的百姓忙将头缩回自家,心想这整齐肃穆应该是偶然吧,待会又要来疯狂抢吃的了。

    这一户是里长的家,他家地窖还有些吃的,还藏着他的女儿。

    里长老了,他没有能力带着女儿逃走,兵马一来就只得将她藏起。

    里长等了半天,也不见这些兵破门而入,却听见外面传来簌簌声,过了会就停了。

    他悄悄推开窗户,却见那些骑兵已经给自家打扫干净了矮墙外的道路。

    武季是汉人,面相比扶光、支雄等和善一些,都是他负责打交道。

    这个下巴上破了道口子,如今添了道疤的汉子,看见了里长,朝他招呼道:

    “老伯,莫怕,我们昨夜借宿你家外面,抽了几抱柴草铺盖,如今已经抱回你家院子,外面路上也打扫干净了。”

    里长的嘴巴惊讶的张的老大,他头一次见到这样和气的兵爷。

    他们确实是经过厮杀而来的,黑甲上,青衣上,马匹上,刀剑上,□□上,处处都是血,处处都有伤。

    但他们眼神里,不是匈奴兵那样见了牛羊女人就贪婪的喜意,也不是朝廷军队那样视百姓为鱼肉为蝼蚁。

    他们眼神里有杀气,但对着自己这样的老弱就收敛了,很清澈,很光明,很磊落。

    他们拿他当人看,当父老乡亲看。

    里长看他们的干粮袋已经瘪了,只从怀里掏出一团野菜放在嘴里咀嚼。

    不少士兵嘴唇干裂出血口子,显然极度饥渴。

    里长心地朴实善良,纵然兵灾磨难,他也由衷的心疼这些年轻人,颤颤巍巍的问:“军爷,你们要不要吃点东西再走?”

    话问出来,里长才惊觉,不好,万一他们翻了脸,把自己家唯一赖以生存的地窖挖开,那女儿也不保了。

    他突然后悔起自己不合时宜的善心来。

    说话时,他们已全部上马,一个三十多岁的将领,紧紧护送着一个瘦弱的华衣公子骑在马上。

    那骑兵的头头,一个二十来岁灰蓝色眼睛的胡人策马走过来。

    他对武季吩咐了几句,武季便对里长笑了笑:“老伯,你能给我们打些热水喝吗?家中如有余粮,我们也买些。还要麻烦你了!”

    里长起火烧灶,煮了些稀面浆,只见武季凑了几个兵将的袋子,捧着走过来,在袋子里捏了一撮白的晶体,撒进锅里。

    见里长看,武季憨厚的笑了:“这是盐,老伯,我们从河东来,路上杀敌打仗的,赶了一千多里,如果没盐吃,就没力气了。”

    说着又把手里的袋子收好口,和着一串钱塞给里长:“我们从河东带来的盐,也不多,这还有些钱,一并给老伯,帮我们好歹弄点干粮来。”

    “你们是河东郡的军队?”里长睁大眼睛问:“是咱们晋军?”

    武季点点头。

    里长五十多了,第一次看到军队征收军粮,不是强令征收明强暗夺,而是拿钱或盐买。

    那边司马炽身边的宦官不情不愿的催促到:“吃的弄好了吗?快端过来!”这个时候了,仍有些颐指气使。

    第一碗面浆给了皇帝,他喝的毫无形象,狼吞虎咽。

    剩余的,将士们先喝了,扶光、蒲洪几个,最后才喝。

    就在这当空,军队里几个年轻人,还帮着里长扶好了他歪倒的厨房棚子,从外面拽了一根木头,竖着在那一角支撑起来。

    里长年老多病,家中无人能干这体力活,他们顺手就给做了。

    里长不知道,此后的后来,不仅长安百姓,这支挑着“俞”字旗号的军队所到之处的百姓们都发现,他们走到哪里都爱给百姓修房子,他们和气,他们勤快,他们修的又快又好,仿佛做惯了这种事。

    里长把家里的一些豆饼给他们带上,送他们离去的时候,用烧火的粗手抹了一把眼睛,他活了半辈子,当真是只在说书的那里听过这种军队。

    约法三章、秋毫无犯。

    李愈的属下看不懂这支杂胡军队的做法,他们只知道,自己在长安驻守多年,百姓们,从未主动端出过一碗水。

    而这支初来乍到、以羯胡为主的军队,迅速的收获了民心。

    一段时间之后,百姓开始响应号召,修筑城墙。

    长安,获得了短暂的喘息之机。

    这名胡将扶光,于长安声名鹊起,光杆的皇帝司马炽,感激涕零的在皇城丹墀上,册封他为晋车骑将军,秩禄两千石。

    他的轻骑,也将确实在未来中原的战局上,与檀济绍,这个与他牵扯甚深、针锋相对的敌手,展开宿命般的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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