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光原本听说,长安有月,皎洁团圆,流光千里;洛阳有花,重叠千瓣,冠绝天下。
他是向往的。
他满身污浊到了河东,偷来了梦幻般的一年时光。
重新置身于河东之外,方才知道,河东真的是天下唯一的净土,河东之外,皆是乱世。
长安月,萧索孤清,不见繁华;洛阳花,零落成泥,香消玉殒。
他的向往破灭了。
但破灭之中,他心中蓦然间又有什么萌芽而出。
他的信仰。
她,是他的长安月,洛阳花,是他梦里也不敢亵渎的爱人,他要他的月亮高悬天上,他要他的牡丹自在盛开。
扶光在长安,让蒲洪深感佩服。短短三个月,女郎当初嘱托他教扶光,他已经没得教了。
不仅仅是从武力上,更是在治政上。
扶光的人马迅速扩张,长安百姓修筑城墙,他领着河东玄甲军身先士卒。
这些民夫中,有一大批人愿加入他的麾下,三个月间已经扩展到三千人。
扶光领着这些军士,开垦城中荒废闲田、为平民百姓修房。将鳏寡孤独、妇孺老幼者集中起来,让他们绩麻织布,烧饭洗衣,修削箭杆,伐木造器,同时给他们一口饭吃。
一时间,城中无饿殍。
李愈的西凉军一开始嘲讽不已,但到后来,看到良田成垄、弓箭成捆,他们渐渐不再笑了,他们这才隐隐明白,这人治军的手段,是军心民心之所向。
长安旧臣对扶光这个胡将,极其不信任,甚至敌视。
但扶光手握长安军权,并未膨胀,对反对和诋毁他的人,反而展现出了极大的克制。
这一天,又是一个拎不清形势的老臣,在皇帝司马炽的宫殿里絮絮叨叨,诉说着车骑将军扶光的不是。
“陛下啊!那胡奴要欺到老臣头上啦!”老太傅一把鼻涕一把泪,司马炽尴尬的让身边宫人给他递了一张椅子:“太傅,莫要置气,保重身体要紧!”
太傅哭诉道:“老臣家中无一长物,不过还有几个奴仆可用,他竟然都不放过,不知施了什么妖法,把人都拐走去服劳役了!哎哟哟……”
李愈少时是个凉州游侠,最擅使枪,如今他一身轻便银甲,抱臂拄着他的红缨银枪,倚在大殿外的大柱边。
扶光和蒲洪正走过来,他在柱子一边探出脑袋,朝着两人悄声招手:
“唉,扶将军,蒲将军!别慌进去,陛下忙着呢!”
蒲洪吊儿郎当,依旧是松松垮垮的衣衫,乱糟糟的头发,一把胡子拉碴。他肩上扛着自己的丈八长矛,龇牙问李愈:
“陛下居然有事在忙?稀奇了!”
李愈的容长脸蛋微微一红,轻咳一声:“那个,太傅在里头呢!正在说咱们武将的不是!当然,这是他们文臣的旧毛病了,发牢骚而已。”
“闲的,一个个!”蒲洪哼了一声,李愈年纪轻轻,却不由得老气横秋的叹口气,无奈极了。
三人一时无言,驻足在大殿廊下,听着殿里呜呜咽咽的哭诉咒骂,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走神。
已经入冬了,天开始黑的早了。
关中的冬意来的更早,下午便起了乌云,开始有零零星星灰白的盐粒子撒落。
李愈探手接了一会儿,雪砸在手上都疼。他收回手,揣在袖子里暖和。
神游天外一会子,李愈把视线落在了扶光身上。他跟自己差不多大,或者比自己还年轻。
自己能练得出武功,但扶光那种通身的沉凝之气,那种坚定的信念感,他可练不出来。
“扶将军,你兵法谋略、治政治军很全面,都很厉害,在晋却籍籍无名,不知之前你是师从何人?”李愈问道。
扶光回眸看了看他,不想说话。
蒲洪是个热络人,见李愈尴尬,不由得打起圆场:
“李将军,扶将军不爱说话,莫怪哈!其实这个师从嘛,我们都是寒族,哪里有什么师从。非要说起来,我是师从我们河东的军师青莘,他救过我。扶将军就比较厉害,是师从我们河东小主公,俞氏女郎俞羲和。”
李愈瞪大了眼。师从一个女郎,这女郎还是他的主公。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扶将军定然是天资聪颖!”李愈赞道。
却听到那个一言不发的扶光突然道:“不是,全赖主公教的好!”
蒲洪忍不住,揽着李愈的肩膀,勾肩搭背的说:
““我们小主公确实是个厉害聪明的人,她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不过你可不能说我们小主公一句不是,扶光这个家伙忠心的过分,会跟你打起来的!来来来,我学学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做派。”
蒲洪混迹过市井,跟三教九流打过交道,学起扶光来,把脸一板,眼神透出一股子漠然来,惟妙惟肖:
“屠城?不存在的,主公不让。”
“硬拼?不存在的,主公说打仗得带脑子。”
“攻城是为了掠地,已经掠了地,还攻城做什么?主公说,围他。”
“若截获了不得了的情报,当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谋略,我主公最厉害。”
“古之名将,兵不血刃收复京师。兵法,主公教我的。”
“那是三句话不离主公……”
蒲洪还没有学完,扶光长刀已经抽出来,朝他招呼过去了。
蒲洪一边笑,一边躲在李愈后面求饶:
“嘿,你还不好意思起来了!想封我的口是不能,我不是笑话你,只是觉得你太听话了,主公岂不是对你想怎么揉圆搓扁都行!你这么一大个子,任主公欺负支使,想想就好笑哈哈哈……”
“她是一个怎样的人,真让人心驰神往!”李愈也忍俊不禁,眼中向往之色愈发明显。
不用他想象,因为很快他就可以见到真人。
禹城到长安,五百里。
转眼已是大雪纷飞,冬日已经到来。
河东与长安信件往来已经断绝,数月未有一点消息了。
檀济绍的大军一部分回了金城,一部分散布在周围城池,包围之势围住了长安,长安如孤岛,形势岌岌可危。
更可怕的是,长安没有粮食了。
土地出产粮食,不是一天两天可以种出来的,秋里补种了一些豆菽,但产出远远不足城中人口的消耗。
这日深夜,扶光如往常一样,登上长安城墙,凝望夜色下漆黑的远方。
铁塞关山,霜刃冰寒。他的手上有细小的皴裂伤口,却紧紧握着刀柄。
塞上燕脂凝夜紫。
他守着关,心里想的是她。想她腮边的胭脂,想她鬓边的鸦黛,想她眸中的星夜,想她唇角的笑靥。想她,想她想的心都酥软了。
所谓郎心如铁,只是未遇见绕指柔。
突然他看见远处隐隐有一队人马,他心中一紧,莫非是匈奴人来犯。
他反手取下背上的弓,搭箭扣弦盯住远方。
忽然,他听见那支人马中,传来断断续续的熟悉乐声,是在雁北回河东的路上,他曾教过她的一曲胡笳,她吹得还是不够好。
但他不敢相信,仔细看着,只见空中盘旋着那只拓跋部送给主公的海东青,那鹰呖声独特,他绝不会认错。
真的是主公来了!
扶光来不及收弓,紧紧握着他的重弓,飞一般的从城墙上跃奔而下。
小兵们不知什么情况,从没见过喜怒不形于色,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扶将军,这样着急忙慌的飞奔。
“开城门!”他奔到城门口,微微气喘,却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心跳的太快了。
他下了命令,城门守军却迟疑了一下。
“将军,大半夜的,会不会有诈?”
“不会,是主公来了!开城门!”
大门缓缓拉开,放下吊桥,扶光情不自禁向前走了两步。
俞近之、石迩领着一只车队在夜色中出现。
他们身侧有一个骑着白马,披着朱红色披风,戴着兜帽,低头吹着胡笳的女子。
扶光喉结滚动了一下,无法言喻。
那女子扬开兜帽,兜帽上的雪簌簌甩落。她沾着雪的睫毛眨了一下,玉白的脸在霜雪中呈现一种晶莹剔透的胭脂色。
她朝扶光一笑,如同山岭上的暴风雪中,冷冽而清醒绽放的牡丹,美的惊心动魄。
她的披风挡在身前,护的严严实实,雪已经落了满身。
俞羲和把胡笳揣进怀里,把披风前面存的积雪抓了一捧,团了团掂在手里。
“大将军守关,威严见长呀。”她一边笑着说着,一把扔出去那个雪球,砸到扶光铠甲的领子上。
让她的雪团砸了。雪冰凉沁到他的脖子,扶光呆呆地望着那个笑容。
危冷的雄关下,风雪呼啸,他却觉得,一团火焰,扑进他的心里,马后桃花马前雪。
他痴痴的想,她的手刚刚握了雪,会不会冻的指尖通红,手心冰凉。他便想走到她的马前,替她呵一下暖。
他更想,肆无忌惮的拥抱。
可他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弓。
如同我拿起刀,就无法拥抱你;而我放下刀,就无法保护你。
我不怕死在无名之地,我只怕自己无能,使你沦落在焦土狼烟中。
我还能怎么办,只有拼了这条命,战遍当世之枭雄,平了这天下!让这世间,再也不需要刀光剑影,为你开启一个太平画卷,让你盛世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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