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公,先前你可没说要放火烧王都啊。”
疾行奔逃的马车上,周武嬉趁乱掀开车帘看了眼窗外。
天色将暗,上春城顶的天空与晚霞连成一线,赤红若海,金乌沉沦其间,一时竟叫人分不清太阳落下的地方究竟是西边,还是坠于上春。
眼瞧着百年王都化作一片火海,周武嬉亦忍不住心感惋惜,又有些心疼。
上春毕竟作为齐国的王都已有百年有余,如今付之一炬,怎不叫人惋惜?
周武嬉本还想着,等打退了杨国斯再回来,如今等这一场火后,上春怕是再不剩什么了。
前头亲自为周武嬉驾着马车的赵昌听罢,心底不屑的哧了一声,口中却恭敬的答道,“大王,一把火烧了,也总好过便宜了杨贼啊。”
“倒也是。”
想想,周武嬉也不再说什么了,坐回车里。
车内,静静的依偎在周武嬉怀中的江臻儿却是满目寒凉,眼神里说不出来的讽刺。
这就是他们的国君啊……
马车一路风驰电掣从王宫出来,直奔西城门,却被城下守着的士卒拦住不让走,就算亮明了身份也没用,赵昌面露凶光,正待命人强闯,就闻身后街上传来一道清晰的人声。
“大王要去往何处?欲亲临战场杀敌否?”
声音的主人并未压着声儿,尾音听起来莫名叫人心里一沉,赵昌站在车旁,立马回身去看,车内的周武嬉面上露出一分诧异,他听出这个声音是萧玖,刚要出去,就听车旁响起兵器相撞的声音,同时还有赵昌不可思议的呼喝。
“大胆萧玖!竟敢对本上将刀兵相向,你是要反了去不成?!”
周武嬉欲起身的动作一顿,又缩了回去,伴随着双方人马短暂的打斗声里,他清楚的听到萧玖平静而又冰冷的声音响起。
“赵将军头脑不太清明了罢,现在城外都是叛军,您还想王上出城,这岂不是在送死?”
“谨防您蛊惑王上犯下大错,你还是安静待着便好。”
说罢,更为激烈的打斗声响起,周武嬉心底一骇,面上不自觉冒出虚汗。
不一会儿,就听车厢外安静下来了,周武嬉暗自吞了口唾沫,下意识明白赵昌落败了,就是不知道人是死是活。
好歹是带自己逃出的臣子,又是自己舅公,周武嬉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小心问,“萧玖,你把赵将军怎么了?”
声音看似严厉,气势也足,但细品不难听出其中压抑不住的颤音。
外强中干而已。
萧玖哧笑一声,森然的视线从被押着跪在自己跟前的赵昌身上移开,可手中闪着寒光的剑却是架在对方脖子上,不动分毫。
后者一脸苍白,浑身冒着冷汗,不说出声,连动一动也不敢,被萧玖眼中毫不掩饰的冷冽杀意吓到。
“没怎么,大王。就是让赵将军好生歇一歇,”萧玖笑,一派云淡风轻,慢条斯理的半拉长着音调,“毕竟,跑了这么久,也累了。”
呼……
车内周武嬉小小的松了口气,听出赵昌这是没事的意思,想掀开车帘看一看外面,但迟疑再三,又没有动了。
他舔着脸,忍着心虚和愧疚道。
“萧玖啊……上春已非久待之地,寡人和舅公正欲从上春逃离出去,回旧王城再立新都。”
“正好你在这儿,也省得寡人找了,咱们一起走吧。”
“迁都?”萧玖似疑惑的喃喃了一句。
周武嬉听出萧玖没生气,眼底生出一丝希望,“是啊,王都都守不住了,当务之急当然是要保全性命!这样我大齐江山才能延续下去。”
有他在,大齐就不会亡。
纵使国都被杨国斯占了去又如何,待他日他重整兵马,还不分分钟把上春再夺回来?
可惜,他想要逃命的如意算盘落空。
车门外,萧玖冷声道,“上春城沦落,城外皆是叛军,大王往哪里走?”
周武嬉没听出萧玖语气里的不对,直接道,“有你和舅公手下军士开道,定能护着寡人突出重围。”
呵……
一听这不要脸的话,萧玖好险没忍住冷笑。
怎么这么大脸呢?
小命被握在萧玖手上的赵昌抬头,正好见着萧玖脸上的嘲讽,又在对方看过来时,赶紧垂下了眼帘当做什么也没看到,心底慢慢察觉到什么。
“请恕臣不能从命了。”
极其平静的一句话传入周武嬉的耳中,他神情一僵,自从做了这个大王,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直白的拒绝,不该是他的命令众人只有听从的份儿吗?
怎么萧玖还敢拒绝?!
“你……”
大胆二字还未说出口,就听车门外萧玖扬声道。
“天子守国门,储君死社稷!大王身为国君,当带领全城将士共抗叛军,焉有逃跑之理?”
萧玖收剑在手,执剑一礼,请命,“还请大王返回,坐守王宫,您在,城在;城不破,誓不离。”
“你!”
周武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也顾不得萧玖是不是在威胁他,或是心存不敬。
他只知道,此刻再不跑,待敌军反应过来,把这边城门也给堵死了,他就真的再也跑不了了。
周武嬉破口大骂,“杨国斯都攻进来了,上春也要一把火烧没了!还守个屁的守!”
“萧玖!你不要以为寡人不敢杀你!”
连脏话都出来了,可见周武嬉是真的急了。
可笑的是,叛军入城和城内失火都是他们一手造成的,现在身为罪魁祸首,他们不但不愧疚,还一心只想着逃命。
杀萧玖?
拿什么杀?
萧玖眼神轻蔑的扫视了一圈赵昌手下的兵,一群人惶惶害怕的如小鸡崽,被远少于他们数倍的人围堵着却不敢反抗。
萧玖当然信周武嬉会真杀了自己,可此时此刻,对方又有什么能力杀他呢?
萧玖不语,车外一片静悄悄的。
“萧玖?”
车外无人应答,周武嬉怒过之后不自觉的升起了忐忑,内心越发紧张不安,赵昌暗戳戳的斜眼看了眼屹立在车旁静悄悄的不发一言的少年,心下一惊,内心竟是涌现比周武嬉还要多的多的恐惧。
他相信萧玖,是真的敢反……
额上冷汗一滴滴落下,令人压抑难耐的两息时间过去,车内的周武嬉终于感到害怕,怕萧玖会拥兵犯上,杀了他这个齐王,毕竟现在上春没有比萧玖手上更强的军队。
终于,正主开口了。
“有臣在一日,定保大王安然无恙。”
“臣送大王回宫。”
僵持的气氛被打破,周武嬉那颗‘呯呯’直跳的心脏才终于是放回了肚子里,慢慢的呼出一口气,抬手一抹额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流了满身的冷汗。
“好……好,寡人回宫,寡人回宫。”
周武嬉被吓住,也不敢再跟萧玖硬杠。
叛军已经涌进城内,再赶出去已不现实,萧玖索性命人带兵退回王宫,以王宫为据守之地,与杨国斯抗争。
跑出去一趟转眼又回来,无人发现江臻儿头上的发簪少了一支。
杨国斯领着大军进城,团团围于王宫之外,萧玖和公孙胜带兵御敌。
王后寝殿内,周武嬉急得团团转,满头大汗,可如今他是跑也跑不了,想逃不能逃,只能急得大骂。
“都怪萧玖坏事!不然寡人何至于落得现在这步田地!”
“不过就是迁都,有寡人在哪里不能安都?非要守着这破城池!泯顽不灵!顽固不化!”
“真是个不懂变通的武夫啊!”
周武嬉气的都要哭了,一直在室内走来走去,胖胖的身体汗出如浆。
江臻儿一身白裳,素衣乌发的立在柱旁,安静的看着暴怒中的君王仪态全失,她眼中闪过几分乏味、无聊,抱过一旁慵懒的趴在桌底下的白猫,莲步轻移,坐在了一旁的坐垫上。
周武嬉骂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耳边太过安静了些,心中生出几分不自在,视线撇见一旁安然坐着的女人。
他皱眉,低叹了一声靠过去,“爱姬啊,你说现在大难当头,可如何是好?”
大抵是江臻儿的反应太过淡定,周武嬉下意识想寻求人的共鸣,最好是能两个人抱着哭一哭,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那儿担惊受怕吧,连个可以共同讨论话题的人都没有,这才让周武嬉无奈说出那句话来。
江臻儿嗅到扑面而来的浓重汗味儿,心底徒然生出一股厌恶,几乎作呕,恨不得把身边这个男人一脚踹开,低头忍住了。
她面上不露分毫,依旧是一幅平和的模样,眼神微抬,平静的道。
“现在宫外皆是叛军,人总也不能生出翅膀飞出去,既如此,唯有静待结果了。”
周武嬉听罢噎住,过去只要是江臻儿的话他都爱听,但就是今天这话,让他觉得不怎么中听。
又坐了一下,周武嬉实在待不住了,跑到外间去一个人发愁。
江臻儿也换了个位置坐,离周武嬉坐过的地方远远的,室内空无一人,她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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