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进王宫避难的臣子不少,纷纷聚成一堆担忧议论着什么。
城中大火烧的浓烟滚滚,好在王宫尚还算安全,静安宫内,有两人立在此处已有许久。
高大的殿门后,其实只有三间低矮屋室,入眼尽是与王宫格格不入的破败,稍有风来门窗便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地砖上布满裂纹,满院杂草,长满青苔的墙壁,夕阳从屋顶的破洞穿过照进屋内。
魏奚和站在这个前太子足足住了四年的地方,沉默无言了许久。
“老师,长公子已去,您当千万保重身体才是啊。”
门外中年男子缓声劝道。
“念仁,你说,先王当真如此狠心吗?他到底是想杀他的亲生儿子,还是……想杀我?”
魏奚和瞌上了一双苍老的眼睛,不忍再看,每多看这静安宫中一眼,他的心中便刺痛一分。
他甚至不敢想,周武桓一个王室长公子是如何在这样连下人的住所都不如的地方待了四年。
念仁是魏奚和为男人取的表字,本名李贤,字念仁,是魏奚和一手带大的弟子,后来得他提携,两人同朝为官,既是师徒,也是翁婿。
李贤及冠时,魏奚和便将自己的长女许配给了他,对他可谓是信任有加。
“老师……”听出老人话中的无力和沉重,李贤心中一痛,眼神悲悯。
周武桓身死对许多人都造成了打击,但这世上恐没有一个人可与魏奚和心中的伤痛作比,那是他一手带大、付出全部的心血与心力,委以重任的太子啊!
“罢了,走吧。”
魏奚和收起眼中的悲痛和脸上的黯淡,缓缓说道,“新王继位,理该朝贺,我身为臣子告假多日不上朝,总归是说不过去的。”
“索性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上一撑,总归要把新王身边的奸佞除干净了,才能放心走。”
李贤不知道魏奚和口中的这个走字,指的是辞官归家,还是……命入黄泉。
不敢多想,李贤连忙跟上老人的步伐,一步一步驶离这寂静的静安宫,并不明媚的天光下,走在身后的他抬眼就能看见老人头上生出的许多白发,仿佛一夜之间长出来,白头如雪。
他垂下眼,不忍再看。
魏奚和举目眺望宫门外,带着当淡灰的乌云悠悠飘来,风里也带着一股闷热潮湿。
“要下雨了……”
烧的赤红的天空慢慢被乌云笼罩,不过半个时辰,大雨倾覆下来,王都内翻腾的火蛇似遇到了克星,渐渐平复安静,直至最后,彻底湮灭。
伴随着雨声,宫门外的撕杀还在继续,血液在雨水中流淌,尸山成堆,分不清是敌人还是友军,每一个人都在为生而努力着。
萧玖浑身湿透了,脚下沾着厚厚的污泥,左手肩上负了一处刀伤,深可见骨,每扬起一次刀肩上的伤口就势必要扯动一次。
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久战乏力,他的脸色在雨水的冲刷下透着一股子苍白,紧抿的唇在感受到背部靠过来的力量时,张开嘴说了一句,“你爹不会是不管你了吧?怎的公孙家援兵还不来?”
耳边响起另一个少年人微喘着气,“还有力气说这话,不如多杀两个敌人。”
说完,公孙胜又补充道,“你和杨国斯什么仇?什么怨?惹得他卯足了劲儿要杀你。”
“呵……”萧玖轻笑一声,“还能是什么仇,断他称王路的仇!”
先是云淡风轻,后话音一重,抬刀落下又伤一敌军。
“哈?”
公孙胜口中轻轻的发出一道诧异,后笑出了声,“那难怪人家要杀你,不过你自个儿结的仇,怎么现在还要劳我来帮你挡灾。”
数不尽的敌军都冲着萧玖去,不难让人看清楚杨国斯誓要搞死萧玖的决心。
但好在萧玖身边还有个大杀器公孙胜在,对方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萧玖被围攻,随便一击便可轻松退敌三四人,一身气力谓之如虎,和公孙胜并肩作战,萧玖省了不少功夫。
他呼出一口气,开口对公孙胜道,“公孙兄一人可敌百万兵,肯出手救救小弟,当是感激不尽。”
萧玖故意讨巧的话极大的满足了公孙胜的好胜心,他心情更加愉快一分,哈哈大笑,“你既认我为兄,那为兄自然要出手帮帮自已兄弟的。”
“叫你看看,为兄的全力一击威力如何!”
话音方落,就见公孙胜突然胳膊一卷,瞬时夺过周围数个敌军的长矛,像从他们手中拔了个草一样,不费吹灰之力。
下一秒,周围众人来不及惊骇,就听公孙胜一声大喝。
数根长矛在他手中被握作一捆,有如棍棒,而后蛮横的朝着众人挥舞过来。
刹时,以公孙胜为中心五步以内的敌军皆被扫飞出去,其势如秋风扫落叶,力大无穷,当真担的起横扫千军之名!
而后,手中的那一捆长矛又被公孙胜毫不留情的投掷出去,穿过好几个敌军的胸膛。
萧玖分神大致数了数,公孙胜这一击至少有十几人不能动弹。
“如何?”
公孙胜掉头冲萧玖扬了扬下巴,得意又自豪,萧玖无奈的一苦笑,“小弟拍马不及,公孙兄之气力怕是当世无人能敌。”
公孙胜听罢哈哈大笑。
他天生就属于战场,在战场上,公孙胜是无敌的存在。萧玖的话倒也不完全是吹捧,亦有几分实话的因素在里面。
就像现在,萧玖杀敌杀的已有几分累到,而公孙胜却越杀赵兴起,浑身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气,丝毫不觉得累。
哗啦啦的雨声夹杂着战场上的厮杀声里,萧玖好似听到号声,动作慢下来,仔细听,城门方向确有动静。
等到真切听到叛军后方传来的敌袭声时,公孙胜扔下手中被他一拳捶死的敌军士卒,抬头去望。
下一刻便听他惊喜道,“我公孙家援军来了!”
什么?!
援军来了?
众人惊喜之余,纷纷去望。
只见大雨滂沱中,一队身穿灰色甲胄的士兵正从街道上一路拼杀过来,手持长矛,腰佩短剑,端的是气势非凡。
见援军已到,王宫内的众人亦是欣喜,而被堵在城内的杨国斯却是不妙了。
眼见不可能短时间内拿下王宫,以防两面夹击被困住,杨国斯当机立断,命令众人,“往南撤!收缩兵力,占据城南!”
他的算盘打的好,可却低估了公孙家部曲的能力。
由公孙家主亲自带兵,军队同时进攻上春四个方向城门,不一会儿,杨国斯留守在城门的守军均已告急。
不清楚援军人数,再加上王宫中人见援军来了,士气大振,亦向他反扑过来。
杨国斯当即明白,不能再待在城内,否则便会腹背受敌。
“撤!撤出城外!”
他最后看了眼已经快要到手的上春,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还是带着兵马不停蹄的往城外去。
“叛军要撤了!将士们,追上去!一口气杀光他们!”
公孙胜一声吆喝,身后士卒纷纷应声。
一时间,方才还在对众人赶尽杀绝的人此刻却沦为了丧家之犬,只能狼狈撤退。
但杨国斯毕竟人多势众,很快就从城内退了出去,公孙胜也和公孙家的援军会合在了一起。
“父亲!”
远远的看见坐在头高马上的男人,公孙胜激动的一声大喊道。
“胜儿,为父路上被贼兵耽搁了些时辰,你可还好?”
男人听到这声熟悉的呼唤,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对面的儿子,严肃板正的脸上带出几分激动,不难看出他对公孙胜的关心。
奈何此时对付敌军要紧,父子温情只能稍后再叙了。
公孙胜隔着三五敌军,大声应道,“儿无碍,父亲放心就是。”
男人一点头,专心对付起眼前的敌人。
两军的厮杀持续到天明,倾盆的大雨也不知下了多久,直到敌军退去,天空依旧雨水不断,只是没了先前那等蓬勃之势,而是换成了小雨,淅淅沥沥的往下滴着。
这场雨算是一场救命雨了,下的及时,城中大多数被烧着了的屋子也被救回来了,损失并不太严重。
只是这一战,到底城中守军损失惨重了些,人数已不及先前一半儿,还有许多被杀的百姓。
堂前屋后,院中、回廊上,长长的一条街上遍地是兵,或坐或躺,或靠在墙边歇气,包扎伤口,沉默着累到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萧玖已命人烧水做饭,架起火堆来给众人取暖,哪怕此时正值夏季,但浑身湿透的在雨里泡了那么久,又筋疲力尽,只怕一个不注意就要染上风寒。
“夏生。”
萧玖坐在堂前的檐下,亦是累的不行,哑着声音开口道。
夏生正带了人给躺在地上的士兵分发食物,每人两个面饼,一碗稀饭。
闻言,他转头望向萧玖。
萧玖看了眼躺了满地的士兵,声音一低,“叫人再熬些粥来,要插的住筷子,再弄些酒和干衣服。上头不给,就上人家家里要去。”
这意思是……
正对上萧玖的眼神,萧玖什么也没说,只是丢了块令牌给他,他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来是平静,还是沉寂。
夏生向来机敏,心思一转就明白了萧玖的潜意思,放下手中能晃出水声的粥桶,当即躬身点头。
“是,主公,属下去去就回。”
夏生的行动很快,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回来时带了几大筐装的满满的精米,还有衣物和酒。
萧玖当即让人将米下锅,将干燥的衣物发给虚弱的将士,又特别准许了他们喝酒,不只腾龙军有,其他营的将士亦是如此待遇。
“呜……”
有不少士兵捧着手中的热食偷偷抹起了眼泪,也有人望着手中的酒红了眼眶。
“军中不能饮酒,今日只当给大家伙儿暖暖身子,去寒。”
萧玖说完,底下响起稀稀拉拉的应和声。
“多谢主君!”
大家都能感受到萧玖的好意,哪怕再累也不吝啬于自己的一声谢。
只是吃的喝的到了嘴边,他们却没有了往日那么高兴的情绪,一个个低头喝粥,或品着口中的酒,神情呆滞,不知在想什么。
最先爆发出恐慌的,是一个刚入军的小少年,年纪不过和萧玖一般大小,然忍耐力却远不及萧玖。
他背靠着墙根,坐在泥地里小声啜泣着,恐惧又无助。
“我想回家了……”
“我不要打仗,我想我爹娘……”
旁边一年长些的年轻士卒叹了口气,“谁不想。但眼下活着才是最要紧,命要没了,你拿什么回去?”
另一年老的士卒也开口说道,“哭有什么用,要回去也得等打完这仗。莫急,快了……”
“我们能赢吗?”
这谁知道,思及城外与他们相差无几的人数,是输是赢还真不好说。
周围沉默下来。
“输了,我们都要死了……我不想死,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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