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贺府。

    “李观月呢?”

    贺淮走到大门口了,直觉院子里少了点什么东西,折返回来,挑了正在扫地的芝晴问。

    芝晴年纪不大,是个老实孩子,见到贺淮,吓得不敢抬头,声音比蚊子还小:“一早晨起来,就没看见。兴许是还没起床。”

    昨日犯下的错还不够大,今日不好好反思悔过,反倒堂而皇之地睡起懒觉了。贺淮叫来碧荷,让她找出李观月耳房的钥匙,从门洞里伸手进去,把从里面上的锁打开了。

    贺淮开李观月的门似乎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轻车熟路,伸到门后的手异常灵活,长了眼睛似的,没鼓捣两下就开了。

    耳房又小又窄,靠墙一张床,床前一张小桌,门后零零散散堆着一些不用但没扔的杂物,就是李观月的全部。耳房在的地方是拐角,无论上午还是下午都照不到太阳,近日又接连下雨下雪,墙角阴出霉斑,配上捎来取暖的炭火味,阴冷潮湿。

    贺淮不想进去。他唤碧荷:“你去把她叫起来。”

    碧荷应下,闪身进去。片刻,传来一声尖叫:“热病!她得了热病!”

    碧荷扎着两只手跑出来,慌慌张张地说:“六爷,她得了热病!脑门摸起来烫手,喘的气也滚烫,可手脚摸着像是冰块儿!”

    闻言,贺淮脸色骤变。他拨开碧荷进屋,果然,李观月横躺在床,双眼紧闭,脸蛋泛着不正常的红,嘴唇紫的发白,呼吸急促。

    “李观月!”

    贺淮咬牙切齿地叫她。她身体不是好得很吗,又泼冷水又罚跪的也没见她生病,怎么这次出去跑了一圈就烧的人事不省?

    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李观月条件反射地哆嗦了一下,鼻子里短促地“嗯”了一声,之后无论贺淮再怎么喊她,都不再出声了。

    贺淮把她抱起来。她的里衣已经湿透,冰凉凉地贴在身上,浑身都软绵绵的,胳膊无力垂下。要不是她还有体温,也还在正常呼吸,贺淮当真以为她死了。

    “叫大夫过来。”他命令宋周。

    宋周犹豫了片刻。他跟贺淮本来应该是去见太子殿下的,再耽搁下去,恐怕会误了时间。

    “聋了?”贺淮凉凉道。

    宋周拔腿就跑。

    贺淮把李观月安置在西厢房。躺上床时,李观月昏迷中忽然开始挣扎,不安分地扭动身体,眉头蹙起,一副恐惧到极点的模样。

    周遭熟悉的味道,被子的触感,让她在睡梦中也下意识地抗拒。

    不过显然,她这点挣扎改变不了什么。等到大夫过来,确认是着凉引发的普通热病,开了几副药,好好休息的话用不了几天就好了。

    送走大夫,贺淮吩咐几个婢女好好照顾李观月,才带着宋周离开。

    推门,门外站着吕延漪。见贺淮出来,她如寻常妻子向夫君请早那般微微弓膝,素净脸蛋上挂着生硬的笑,似是不经意问道:“夫君,圣上不是已经封笔了么,为何还要一大早出门去?”

    “自然是有事。夫人还是多关心关心吕国公才好,毕竟他爱女心切。”

    贺淮刻意加重了“爱女心切”四个字,然后在吕延漪强装镇定的目光中淡然走过。

    等他走过好一会儿,吕延漪才捂着胸口,大口喘气。面对现在的局面,她束手无策,只能强撑着自己,不让自己过早倒下。如果她先因为几句虚假谣传倒了,她的爹娘会更难做。

    事到如今,娘家没有消息,外头的谣传还在疯长。一切都在逼她,逼她洗清自己,保住吕家的声誉。

    吕延漪紧紧抓着锦梅的手腕,眼泪扑簌簌落下。她闭上眼睛,转身,不再面向西厢房。良久,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一只拇指大小的细长碧玉瓶,趁无人注意,贴着袖子塞进锦梅手中。

    “到你当值的时候,放到床下。”

    说完这句,吕延漪仿佛终于释然了。

    不要怪我,这些都是你欠我的。我也是没有办法。

    她在心里对李观月说。

    贺淮来到一处酒楼。

    店小二拨开人群挤到他面前,笑嘻嘻地招呼:“客官里面请。”

    “有雅间吗?”

    “哎哟客官,真是不巧,雅间都早早叫人定了。不过有位公子一人定了一整个翠云间,瞧您也才二位,您要不上去跟那位公子商量商量,一起凑一间——人少,喝酒也没意思嘛。”

    贺淮跟着他往楼上走。

    “那位公子来了多久了?”

    到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拐角时,贺淮问。

    一楼人最多,越往上人越少。特别是二楼三楼的包间满了之后,客人都不愿再上来,楼梯间上上下下的除了他们,也就只有寥寥几个端菜送酒的长工。

    店小二一改方才的嬉皮笑脸,背过手,沉默地比了个“三”。

    “客官,这便到了。您二位慢用。”

    门从外面轻轻阖上。偌大的翠云间内,一张小案,一壶酒,两只玉杯。小案一侧是空的,另一侧端坐一人。角落里立着两位黑衣人,石刻般一动不动,中间夹着一人,五花大绑,嘴里塞了一大团破布,时不时发出支支吾吾的闷喊声。

    小案前饮酒的男子戴着斗笠,一层黑纱掩住面容。

    正是当今太子,李和雍。

    “坐。”李和雍示意贺淮,然后在玉杯中分别倒满酒。

    “府中出了点事,晚了三刻钟,请太子殿下见谅。”

    贺淮盘膝而坐,执起玉杯,一饮而尽。

    “无妨。”知道贺淮是抱着兴师问罪的姿态来的,李和雍开门见山,直接把嘴碎的那人送到贺淮面前。

    老皇帝李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对五皇子及其生母的宠爱程度却越来越盛,已经远远高过了对皇后和太子的喜爱。去年,竟然在酒醉后提及要改立太子。

    虽说是酒后胡言,至今仍未真正施行,可他毕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才会说出那样的话。皇后一生只孕育了一儿一女,公主已在数年前远嫁和亲,她便倾心辅佐留下的儿子,也就是太子李和雍。皇后乃世家大族出身的正统嫡长女,怎能容忍属于儿子的皇位被出身庶女的皇贵妃之子所夺。

    再加上李景在两个孩子还小的时候就对李铭霈疼爱有加,私访、游行时随身带的皇子从来都是五皇子,太子李和雍反倒像个庶子。即便是立太子时,也是出于规矩,同时碍于皇后的母家施压。

    从小到大,太子党和五皇子党的明争暗斗始终未曾断歇。李景的身体恐怕撑不过一年,天下到底归于谁,双方也加快了守位与夺位之战的速度。

    而贺淮,就是李和雍最关键的一步棋。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贺淮。

    “现在天下人都以为你同李铭霈一条心。李铭霈摸爬滚打好几年,机关算尽,在大臣中得了好名声,无奈手中抓不住兵权。现在你同吕家结为姻亲,又答应了做李铭霈的少师,他们父子俩恐怕高兴的快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定会牢牢抓住你,让你在军中为李铭霈打牢地基。他们现在有求于你,无论你出了什么事,只要不触及原则问题,都会往你这边倒。”

    李和雍又给贺淮倒了一杯酒,分析情势。

    他曾经与贺淮在南岭并肩作战过。贺淮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中立派,下定决心拉拢他的时候,李和雍试图用那段烽火时光做中间联系的绳索。

    出乎意料的,贺淮答应了他,却不是因为主将副将的关系。

    “我不喜欢越权篡位的人。”当时,贺淮这么说。

    李和雍听后心里有些不舒服。贺淮选择太子一派,不是因为相信他有辅佐天下的能力,而是因为厌烦五皇子抢别人东西的行为。不过他很快开解了,不管是什么原因,贺淮现在是他这边的就行。

    “这次出了这么大的风言风语,他们依然选择保全你。连吕家都暂时做了让步。”李和雍微微勾起唇角。

    皇室的舆论导向很多都埋在地下。在听闻市坊间有贺淮相关的负面传闻后,李景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引导京中民众将话题引向事件中的另外两人。住在宫中,李和雍对这些动向最是清楚。

    “本来应当只有我与吕延漪。”贺淮皮笑肉不笑道。不久前,老皇帝又咳血了。而一直以来握不到兵权的李铭霈竟通过吕国公一家搭上了长凉太守。

    长凉在京城西边三百里处,为中南西北五个郡的交界处,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始终有重兵防守。为保此地,甚至单独在此立了一个郡,郡中全是兵力,由周围五郡共同供养。

    因此,长凉的兵力仅次于京城、西都、南桑,由中央三局共同制衡。

    李和雍自然急得不行,把长凉放在目前的首要地位,想借用贺淮和吕延漪的关系做一场闹剧,让吕国公在这边急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长凉。少了他在其中里应外合,给长凉太守扣上叛贼的帽子会容易很多。

    而李景咳血加重了太子党人的焦虑。他们提前把消息放出来了,而且为了让谣传更加像模像样,还加上了李观月。

    不曾想,这让贺淮不高兴了。

    李和雍脸色微变。“这次是意外,也是我没有把关好。澄清李观月的言论已经派人在散播了,源头也给你带来了。”

    他指向墙角被五花大绑的男人。那是他在宫中培养的大太监,很得圣心,平日里也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很会来事儿。只是这一次擅自做主,说了没让他说的,捅了大篓子。

    “我知道太子殿下在想什么。不过规矩就是规矩,主子不让做的,当奴才的便不能自作主张。做了,就该罚。”贺淮晃着酒杯说。

    那老太监听到贺淮说话,吓得快尿了裤子。他不能说话,拼命朝李和雍使眼色,求他帮忙。

    想到是跟了自己好几年的老人,李和雍难免心软。昨日替他打马虎眼后,又忍不住替他求了情:“仅此一次,下不再犯。至于李观月,好像出身不怎么好,你喜欢她,我可以帮你把她抬成官员家的庶女。”

    老太监连连点头。

    “不必。”贺淮起身,抽出袖中刀。刀锋寒光闪闪,削铁如泥。他走到大太监身前,把刀背在他下巴上抹了抹。

    不止这一次。大太监最近越来越心高气傲,浮躁,太把自己当回事,之前南桑传来的密信也没有及时送到,误了时辰。

    “逸成。”李和雍叫了贺淮的字。

    贺淮掰开他的嘴巴,一刀剜掉了他的舌头。“不过碍于太子殿下的面子,暂且饶你一命。此次,权当让长个记性。也算是杀鸡儆猴。”

    大太监口中鲜血直流,疼的在地上打滚,却怎么也不敢发出声音。

    李和雍看着地上那截舌头,脸色发白,强颜欢笑:“逸城你有时候太铁面无私了。”

    “太子殿下长袖善舞,最擅长安抚民心,所以需要一个人给你唱黑脸。”贺淮坐回桌前,用酒冲掉刀上的血迹,擦干后收回袖中。

    李和雍有些头疼。他承认贺淮说的有道理,他需要一些狠心。只是回头李景找不到大太监,还得由他想办法解释。

    “长凉太守本身就有问题,跟西北游牧族牵扯不清,因此他的罪很好定。现在铲除了,也是为以后安定铺路。太子殿下安排时要小心些,把他的罪坐实。”该做的事情做完,该说的话说完,贺淮起身,“臣家中还有事,先回。”

    等他走出老远,李和雍才执起酒杯,慢慢地抿了一口佳酿。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太阳穴,“嗯,李观月。”

    “六爷,您终于回来了。快去院里瞧瞧吧,观月姑娘要没了!”

    一回府,芝晴就冲上来拦在贺淮面前,火急火燎的。

    “是病重了?”宋周问。

    “姑娘吃不下药,老夫人去瞧她的时候,又从房里发现了……六爷去看看便清楚了,现在夫人跟老夫人正叫人把姑娘抬出去呢。”不知是发现了什么东西,芝晴说话只说一半,让人心急。

    “扔了最好。”贺淮冷笑道。

    虽是这样说,却不由得加快脚步往北房一侧的西厢房赶去。芝晴拎起裙子,一路小跑才能赶上。

    西厢房门前,一片鸡飞狗跳。

    从来都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婆媳竟前所未有的和谐。谢氏拎着手绢,时不时抹一把眼泪,吕延漪则是轻轻拍她的后背,轻声细语地劝哄。

    身着青白长袍的道士手捧铜炉,口中念念有词,一只不着寸缕的布偶小人躺在铜炉正上方。炉中青烟如瀑,袅袅地铺满大半个院子,却丝毫不呛鼻,闻起来佛香阵阵。

    几名小道士战战兢兢地围绕他排成一圈,有捧拂尘的,有拿八卦的,有执金玲的。阵仗倒是不小。

    李观月白惨惨地躺在中间,锦梅端一大碗黑乎乎的汤水,正要往她嘴里灌。

    “在干什么。”贺淮边说边往小道士们围起来的圈中走去。

    道士说:“圈不可破,大人莫要上前!”

    贺淮充耳不闻,直接走到李观月身前。周遭一群人想要拦他,迈出半步,可没人真敢伸手拉住他衣角。

    他一路畅通无阻,让道士黑了脸,喉咙里咳咳两声,给谢氏使眼色。

    谢氏噔噔上前,在贺淮身旁声泪俱下:“阿淮,你可看清楚了,这李观月是狐狸精化的!母亲好不容易请来道士,给她喝了这碗化形水,让你看清楚她的真面目!”

    她晨起来北房与吕延漪商量事情,经过西厢房的时候突然听到里面有奇怪的声音,推门进去,竟是在床上影影绰绰看到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谢氏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差人去请道士来收了这害人的狐精。

    讲完缘由,谢氏用帕子抽打锦梅的肩,催促她:“快快叫她喝下去!”

    锦梅抬手要再灌,一触到贺淮的眼神,整个人僵住。好像她再给李观月灌一口,贺淮就能生生折了她的胳膊。

    “一介婢女,母亲若是看她不顺眼,丢出去便是,何苦把家中搞得如此乌烟瘴气。至于是狐狸精还是蛇精,丢出去之后,看她回不回来不就知道了。”贺淮笑了笑,“道长,请回。”

    谢氏嘴角抽了抽。她以为贺淮会百般护着李观月,才把事情编的神乎其神,目的就是为了让贺淮害怕,知难而退,主动把李观月丢出去。

    她不禁心中生疑。李观月在贺淮心中的分量,似乎并不像吕延漪形容的那般重要。但是贺淮又确实日日让李观月相伴,为此不惜冷落了圣上定下的姻亲。

    贺淮到底是喜爱她,还是不喜爱她,谢氏一时也辨别不清楚了。

    “道长已经做到一半了。继续做完把她收了吧,也免得再祸害别人。”谢氏劝道。

    话音刚落,锦梅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药水一下泼到李观月脸上,几滴顺着嘴角流进喉咙,呛得她剧烈的咳嗽起来。

    芝晴冲上来替她拍背。李观月咳的浑身颤抖,苍白的脸涨的通红,眼睛还紧紧闭着,要不是芝晴帮她把上半身立起来,就要被活活呛死了。

    看着她难受的模样,贺淮的手不由自主地移到腰间,握紧了别在腰上的短剑。

    “前不久才从护国寺得高僧庇佑,并未提及家中有精怪之事。兴许是母亲眼花,误将狐毛披风看成了狐狸尾巴。道长,请回。”

    第二遍“请回”,道士站不住了。他跟谢氏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眼底看出惊恐之意。连护国寺高僧都说没有,他们再继续硬着头皮说李观月就是狐狸精,恐怕最后会闹得下不来台。

    道士把贺淮的小人偶往通路里一塞,带着小道童落荒而逃。

    吕延漪连忙称“送客”,跟了上去。离开贺淮的视线来到前院,她拿出一包碎银交到道士手上。

    道士假意推辞一番,很快收入囊中。“夫人,那狐狸精我没收成,本来是不应当拿您的钱。不过点了蟠龙香,很稀罕的,能镇百怪,这钱,也就是收了香的钱。”

    “应该的。”吕延漪笑笑。她又拿出一荷包碎银,比方才那包还要足足多出一倍。她自小不愁吃穿,对钱没有概念,不过也明白,这两荷包银子对于道士来说,足以称得上是天文数字。

    “狐狸精收不回,便算了。不过之前说好的事,该做的还是要做。”她指指道士袖中露出的一点蓬蓬毛。

    道士愣了一瞬,看向荷包的眼睛要流出口水,点头哈腰,捧出双手接钱。“不劳夫人叮嘱,我记着清楚呐!”

    他把袖子掀起一段,露出半截蓬松的红褐色毛发。“这跟狐狸尾巴足以以假乱真。您放心,我拿着这走一圈,保准让全京城人都知道那女人是喝狐狸精!”

    吕延漪摸了摸那根狐狸尾。皮毛油光水滑,硬毛、绒毛错落有致,柔顺又温暖。

    尽管指尖忍不住颤抖,她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快意。

    “做完就拿着银子到别的地方去吧,别回来了。”

    芝晴和另一个婢女一起,把李观月从地上抱起来送回西厢房。

    “不入流的道士,最好不要来往。母亲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不妨先告诉我,我去护国寺请人。”贺淮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沾到的药汁。

    谢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阿淮,现在这里没别人,你跟母亲说清楚,你和李观月到底算怎么一回事!你晓不晓得,现在他们都怎么说咱们家的闲话!五皇子马上要取代太子,咱们既然已经站在五皇子一边,在这个节骨眼上更不应该出事!”

    贺淮避而不答:“府中是谁多嘴把此事传出去的,查出来了吗?”

    “正在查了。”提到此事,谢氏也来气。吕延漪身为贺府主母,查了一天依然没有一点头绪,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一点心眼全用在对付李观月身上了。儿媳不成事,儿子也让人闷得慌,她在中间急得团团转,偏生动不了这个也动不了那个。

    “阿淮,你要是真欢喜李观月,让她做通房,做妾,生个孩子,母亲也不会说什么。退一万步,传你‘宠妾灭妻’,宠的那个起码得是个妾吧!她现在就是个没名没份的陪嫁,妾也不是——这都闹的是什么事儿啊!”

    “我说了,我会处理。母亲若是想保全自己,便不要掺和到此事中来,每天吃斋念佛最好。听闻大哥在武夷一带安稳下来,那里风景好,母亲可以去散散心。”

    不管谢氏如何歇斯底里,贺淮始终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冷淡样子,让人捉摸不透他心里是怎么打算的。

    当初就不该留在京城受气!贺淮不过是她早死的妹妹的孩子,她把他当亲儿子疼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一点福没享,连句硬话都不敢说。

    真是作孽啊,作孽。谢氏恨恨地收回眼泪,转头去找吕延漪,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办。

    “药都没喝?”桌上排着两碗药,一碗稍温,一碗已经冰凉。本该是李观月早晨和中午喝的。

    芝晴满眼焦急:“喂不进去。好不容易喂进一口,姑娘不会咽,老是呛着,都咳出来了。”

    “我知道了,你把药温一温再端来。”

    贺淮坐在床边,抬手给李观月掖了掖被角。床边摆了一盆冷水,他把帕子在睡中浸湿,拧去多余的水,叠好,贴在李观月额上。

    方才谢氏闹了一通,比带兵攻一座城还让人感到疲惫。他想坐一会儿,歇一歇。

    李观月脸上、脖子上的药渍擦掉了,重新露出白生生的干净面孔。她静静躺着,呼出的气息滚烫,看起来是那么脆弱,那屡气息却好像永远也不会断。

    贺淮想起之前在南岭时遇到的一种小花。叫不上来名字,指甲盖大小的一朵,紫色的娇嫩花瓣,一丛一丛长在裸岩上。一朵花捏在手里,稍一用力,花汁溅出,花瓣就被揉成了烂泥,没有一星半点抵抗之力。

    当地人告诉他,这花在雪山上也有。其他高大树木生长不了的地方,它能贴在岩石上开花。

    他讨厌那种花。也不喜欢和那种花相似的人。

    “六爷,药温好了。”芝晴端了早晨的药过来,把碗贴在手背上试试温度,舀起一勺,对着李观月的唇喂下去。

    药汁顺着下巴流下,弄脏了床上的被子。

    芝晴心惊胆战地站在一旁,又急又怕,放下碗就去找新被子,唯恐自己慢一步,李观月就会被贺淮连人带被子一起扔到门外。

    她因为脸上有一块鸡蛋大小的胎记,自打入府以来始终被碧荷领头排挤。好不容易遇上和她遭遇同样悲惨的李观月,替她分去大半屈辱,心中顿时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因此也特别怕李观月也离开贺府,又留她一人遭欺负。

    “六爷,昏迷的人不会吞咽,要是有人能……”芝晴病急乱投医,抬眼望了眼贺淮的唇。见贺淮依旧是无动于衷,她深呼吸给自己壮胆,说得更清楚:“口对口喂,效果会好些。”

    实在不行,让她来喂也可以。她上午就想到了这个法子,只是李观月是贺淮的女人,她们做下人的不能随便乱碰。要是能得贺淮应允,她就不用再担心了。

    她打赌,贺淮不会像他对老夫人说的那样,随随便便放李观月出府。

    “你下去吧。”贺淮端起碗。

    芝晴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往盆里添了几块冰才走。六爷是要亲自喂,自然不能让人在一旁看着。

    门关上。贺淮俯身到李观月耳旁,“李观月,起来。”

    昏睡中的李观月打了个寒颤。

    还能对外界的动静作出反应,看来没有晕的太死。贺淮又在她耳边叫了一遍,李观月的睫毛开始颤动,想要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的样子。

    不管别人怎么叫她都没有反应,自己不过是唤了两声就怕成这样。李观月当真是对他惧之入骨。

    “李望辰死了。”贺淮说。

    受到大的刺激,李观月猛地抓紧被角,喉咙溢出一丝呜咽,悲怆至极的样子。她的嘴唇也在不停颤抖,断断续续蹦出几个单字,挣扎着药起身。

    贺淮一手伸到她背后,借力让她坐了起来,而后把碗端到她嘴边。

    “喝了,李望辰就能活。”

    李观月哆哆嗦嗦张开嘴,灌进一大口。含在口中,感受不到苦似的,始终没有咽下去。贺淮知道她是被梦魇住了,他拿李观月最在乎的人要挟她,即便是昏睡状态也会因为恐惧作出反应。

    “咽下去。”

    咕咚一声,药汁被吞下大半,只有少许因为吞咽的太快,挂在下巴上。贺淮用帕子沾水擦掉。

    如法炮制,等喝完最后一口,贺淮才告诉她李望辰没事。李观月紧皱的眉头舒展开,被贺淮扶着躺下。

    将碗搁在一旁,贺淮揉揉眉心,靠在椅子上,闭目小憩。

    将军府养了只狐狸精,惑人心智。不到一天,消息就传遍了京城。

    第二日,有人在城外找到了一个道士的尸体。被一根狐狸的尾巴吊在城门外的树枝上,树下横七竖八躺着四个道童,也都没气了。

    这狐狸法力高强,被道士收了之后憋着一口气,等到出城之后,道士戒心渐弱,再最后拼了个鱼死网破,一命抵一命,还多了几个小孩儿垫背。

    护国寺高僧前来超度,言并无精怪,大家只道那狐狸精杀了道士之后气数用尽,一命呜呼了。

    李观月病好了醒来,已经是三天以后。脑袋清醒了,腰腿依然是酸软的。芝晴扶着她在后院里四处走走。

    “观月姐姐,你可要出门散散心?六爷说了,你若是不想呆在府中,由我陪着出去转转也是可以的。”

    真是发了善心了。李观月在心中冷笑,心底却一阵阵往外犯酸。

    上次贺淮说让她少出门,如今却是她自己不想出去了。外面有什么好转的,无非是接受更多人的白眼和谩骂罢了。

    她昏睡了整整三天。在此期间,贺府和吕国公府总不会一点措施也没实施。此事牵动了贺氏、吕氏两大世家贵族,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被夹在中间,那两家想要洗清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推出去,担下所有的错。

    反正她无依无靠,又是罪臣之女,还有哥哥这跟软肋,根本翻不出什么风浪。

    如果家里只剩她一个,被逼急了大概也会咬人,横竖大不了就是个死。可是有李望辰在,她不能让李家自此绝后。

    芝晴把这几天发生的事都跟她说了。

    道士把她当狐狸精了,道士死了,皇上因为此事大发雷霆,下令必须彻查,同时让所有官员彻底整顿家中奴仆的作风。可依旧没有堵住悠悠众口,百姓们照例偷偷议论,重点从狐狸精转移到了吕家女儿身上。

    贺淮居然没趁机对她落井下石,大约是想亲手折磨她,还没折磨够罢。

    “长凉太守昨日没了。好像是出了叛匪,太守跟叛匪是一伙的!”芝晴又想起一事,咋咋呼呼的,“长凉离京城这么近,要是有叛匪,会不会到咱们京城里来啊。”

    “长凉?”李观月蹙眉。印象中,她好像听过长凉太守的名字。

    正巧,吕延漪急匆匆出来,带着两个婢女在她们眼前一闪而过。她们走的太着急,连发簪掉到地上都没发现。步摇不再静静垂着,在吕延漪耳边甩来甩去,发出劈里啪啦的脆响。

    门外马车候着。顶着风口浪尖还要出门,八成是吕家出事了。

    李观月捡起发簪,用手绢包好,准备等吕延漪回来再还给她。蹲下身的瞬间,脑中灵光一闪而过。

    长凉太守?不是和吕家关系特别紧密吗?每年吕家大哥吕延渟都要找时间专门去一趟,陪太守老人家喝上两杯。

    李观月隐约觉出,事情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吕家今年也是不走运。本以为和如日中天的贺淮结为眷侣会步步高升,谁知先是女儿被流言攻击的门都不敢出,紧接着好友又出事。

    一旦被扣上叛匪的名字,诛九族是跑不了的。与其亲近之人也会受牵连。

    难怪吕延漪如此慌张,要回家商议对策。

    李观月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同情她,宁愿委屈自己也要替她着想。虽然最后死的不清不楚的是道士,可吕延漪最先推出去的,是她。

    她清清楚楚地察觉到,自己和吕家的关系逐渐破裂。脱掉奴籍一事,恐怕也不会像事先约好的那样简单。

    得另作打算才行。

    “六爷呢?六爷什么时候回来?”

    既然贺淮准许她这两天出去,她被人指着鼻子骂也要出去跟哥哥另谋生路。

    芝晴却意会错了她的意思。

    “观月姐姐是想六爷了么?这次你生病,六爷可是亲自照顾,两句就把那破烂道士给唬走了!煎的药吃不下去,六爷也是口对口地喂呢!”

    李观月对此毫无印象。她只记得,她在一片混沌中找不到方向的时候,时不时就会有人告诉她哥哥死了。她绝望地在阎王殿门前徘徊,数次踏进去一只脚,又被人生生拉回。

    她根本不信,贺淮会照顾人。

    李观月笑笑,“芝晴,我改主意了,你陪我出去一趟吧。我去见见我兄长。”

    “那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披肩。天冷,你身子刚好,受不得冻的。”

    看着芝晴的背影,李观月心里涌起一股暖意。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哥哥除外的人,对她这么好。

    “出门,去见谁?”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时隔几日听到贺淮的声音,李观月只觉全身血液倒流,朝着离心脏相反的方向奔涌,如坠冰窟。

    贺淮转到她身前,嘴角含着浅浅的笑,轻声细语,“生了场热病,烧坏耳朵了?”

    李观月这才浑身一颤,“回六爷,没有。”

    “那为什么不回答我?”

    “回六爷。奴婢想要去见见兄长。”

    贺淮笑容更甚,“很好,去吧。”

    他抬手抚上李观月的脸,指尖特意在她的梨涡上多摩挲了几下。“你应该对我没有隐瞒。你说你上次,为什么要瞒我呢,搞得大家都不愉快。”

    “奴婢知错。”贺淮说的不错,经过上次,李观月学乖了。

    “去吧。走路累的话,让宋周送你。”贺淮似乎很疲倦。

    芝晴带着披肩过来了。这几日化雪,她还带了一只小手炉。平心而论,如果抛去家规严苛这一条,贺府对仆役的待遇比其他大人府上好上很多。像镂空手炉这种别人家大丫鬟才能用的东西,他们每个人都有,月钱也多。

    李观月接过披肩,在系带的刹那,忽地改变了主意。

    她解开系带,对贺淮说:“天晚了,便不去了。方才夫人回去,想必是出了事,奴婢不再去给他们添乱了。”

    柔软的手附上贺淮的肩膀,“六爷累了一天,奴婢给您揉揉肩吧。”

    病后的双眸依然是水汪汪的,比平日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贺淮心底不自觉地波动了一下。他钳住李观月的手腕,“想要什么。”

    李观月做出吃痛的表情。随着她眉头的蹙起,手腕上的力道果然松了许多。

    “不要什么。芝晴已经告诉奴婢,是六爷把奴婢从道士手中救下,奴婢感激六爷。”

    一味的顺从是没用的。贺淮需要她主动迎合,主动服软。

    贺淮眯起眼,目光中带上点狡黠,“病了一场,倒是看清不少。”

    李观月尝试着去拉他的手。“六爷,去歇息吧。”

    她本就生的倾城国色,站在那里不动就是一副绝美景色。现在用一把病后软绵绵的声音刻意讨好,小鹿般水亮的眼眸流露些许期待,芝晴都看得呆了。

    贺淮默许了她的动作,将两人的手慢慢从肩膀移下,藏进宽大的袖子。

    “来给我磨墨。”

    李观月任他牵着,一路来到西厢房。贺淮开始写奏折和批文,李观月一手扶住砚台,一手拿着磨石,一圈圈打磨,感到干时,往中央滴几滴水。

    灯下,贺淮纤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打下浓重的阴影。他的手心是常年执剑磨出的茧子,手背是沙场厮杀时留下的刀刀血痕。这双手触摸过她身体的每一寸地方,李观月只要这么想着,就感到作呕。

    她抿抿唇。现在她彻底无所谓了,为了拿到父母的罪状书,脱离奴籍,离开贺府这个鬼地方,她将不择手段。

    没人能相信,她就依靠自己。

    香炉的最后一缕烟雾散尽,炉身渐渐冷了。

    “六爷,香没了。”李观月出声提醒。

    “去柜子里拿。”

    李观月去翻柜子上贺淮用来放香的小匣子。“六爷,匣子里的也用完了。奴婢不出府,可要差人去买些?”

    “罢了。”贺淮顿住笔,而后饶有兴致地抬起头,“不如你给我做一些。你不是很会制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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