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谢疏刚喝完药,正在漱口,言正快步走进来,凑到他跟前低声道:“公子,打听清楚了,世子半夜就离了京。”
谢疏松口气,接过帕子擦了擦,起身道:“走吧,出城。”
两个小厮虽然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但也不多问,忙收拾东西跟他一道上了马车。
谢秉荣忍气吞声没说什么,其他人更不敢阻拦,马车顺利离开谢府,然而到城门口的时候,却被范武拦住。
谢疏掀开帘子,目光落在范武脸上,那张脸上斜着一道深深的血沟,此时已经结了痂,边上的皮肉皱着,瞧着狰狞。
被谢疏这样打量,范武昨天受到的耻辱再次袭上心头,他恶狠狠地磨着后槽牙,冷笑一声:“谢大公子,听说你被平王府拒了亲事?滋味如何?”
谢疏挑眉。
思正和言正面面相觑,心说这是把消息打听反了吧?
谢疏觉得好笑,却觉得这种误会合情合理,昨天回城后嵇重跟着他去了谢府,范武必定会派人打听,门房的人嘴不严,多少会泄漏点消息出来。
两家门楣相差太多,亲事黄了,任谁都会猜测谢疏是被拒的那个,更何况嵇重还在门口对着谢秉荣甩了鞭子。
范武想到嵇重对谢家的态度,忐忑的心安定了,他摸了摸脸上的伤,将这个仇记到谢疏头上:“谢大公子连着两日出城,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谢疏笑了笑:“确实。”
范武眼神阴狠地看着他,也跟着笑:“想出城也不是不可以,你下来给爷爷我磕三个响头,从爷爷□□爬过去。”
说着抬脚踩在旁边石头墩子上,手朝下指了指。
思正气得脸通红:“姓范的!你别太过分!世子他……”
谢疏将他拉住。
思正愤愤闭嘴。
谢疏弯腰出去,由思正搀扶着下了马车,在范武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缓缓走过去,最后在他面前站定,微笑道:“范将军,你确定要我从你这下面钻过去?”
范武突然有点踌躇,可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多虑了,他咬咬牙:“当然,你若真敢爬,咱们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谢疏笑容一收:“范武,你好大的胆子!”
范武瞪他。
谢疏一只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手指间捏着一枚令牌,他将令牌转了一面:“范将军虽说没读过几年书,可好歹也在朝廷当差,总不至于连这个字都不认识吧?”
范武凑近,见上面刻着“睿”字,吓得一个激灵,脚从石墩子上滑下去,差点卡着裆,他手忙脚乱地伸手撑住,狼狈地爬起来。
谢疏收起令牌,拢着袖看他,幽幽道:“皇孙殿下的便宜也敢占,范大人是嫌□□那二两肉多余了,想拿掉?”
范武不甘心地咬牙瞪他:“你欺负皇孙殿下年幼,将他这么重要的令牌诓骗过来,怕不是嫌脑袋多余,想拿掉?”
谢疏:“皇孙殿下尊师重道,给老师一枚令牌怎么了?”
范武梗着脖子:“不可能!你只教了他几个月,皇上早就让你滚蛋了!”
谢疏懒得与他争辩,淡淡道:“你就说放不放行吧。”
范武噎住。
谢疏转身回到马车上,端坐在里面:“范将军不肯放行,那我就打道回府吧,只是将来哪天小殿下问起来……”
范武手在腰间挎刀上按了按,阴沉着脸朝旁边挥手:“开城门!”
谢疏微微一笑,放下帘子。
范武看着马车缓缓驶出城门,面孔扭曲,拔出腰间的刀,狠狠砍在旁边树上。
马车沿着官道朝东行去,在厚厚的积雪上压出两道辙印,道路并不好走,他们花了足有大半天时间才停下。
这里是谢府的一个庄子,准确来说,是先夫人的陪嫁,是单家为谢疏母亲置办的产业。
这样的庄子有好几个,然而几乎都换了人,只有这里还是跟随先夫人一起过来的单家老仆。
乡间的风有些大,谢疏刚下马车就灌了一口冷风,剧烈咳嗽起来,思正急忙给他罩上斗篷,将他颈间的系带扎紧。
他止住咳,抬起头看向眼前的羊肠小道,小道两侧是被雪覆盖的田野,小道尽头有个破败的农家院落,大门口跑出来一只黄狗。
不等言正过去通报,黄狗就吠起来,边吠边往这边跑,跑到近前嗅了嗅,不叫了,吐着舌头摇起尾巴来。
院子里的人听到动静,推门出来,谢疏朝那边看去,脸上露出发自肺腑的笑容。
走出来的是个鬓发花白的粗衣老伯,面容沧桑,身体却健朗,走起路来脚下生风,他大步跑到谢疏跟前,行了一礼:“这么冷的天,公子怎么出城来了?”
谢疏扶起他,笑道:“孟伯,我来看看你们。”
孟伯心疼他,急得跺脚,赶紧将他们一行人领进院子,大着嗓门喊:“老婆子、大郎、二郎,公子过来了!”
这一喊,全家老小都跑了出来,热热闹闹地将谢疏迎进去。
孟伯走在最后,见黄狗站在外面不停吠叫,喊了它一声:“乱叫什么,快进来。”
黄狗却不肯,冲着寒风叫个不停。
孟伯走出去看了看,很快走回来,在黄狗头上拍了拍:“瞎叫唤,进屋去。”
黄狗不情不愿地跟着他走进屋。
谢疏在堂屋里坐定,接过孟伯大儿媳递过来的茶,目光扫视这一家子,问:“最近庄子上可有人来过?”
孟大郎摇头道:“没有,天寒地冻的,谁会往这儿走。”
旁边他四岁的儿子却大声道:“怎么没有?夫人才派了人过来……”
孟大郎急忙捂住他嘴巴:“别胡说!”
谢疏安抚地笑了笑:“没事,让他说。”
又伸手去摸摸他的头,从怀里掏出一块包着油纸的糕点递过去:“别怕,有什么说什么。”
大郎儿子脸颊微红,道谢后伸手接过糕点,他朝谢疏看了看,又看看自己神色尴尬的爹,选择实话实说:“夫人派了人来催我们交米粮,说年底再交不齐的话,明年就赶我们走。”
孟大郎朝儿子脑袋上呼了一巴掌,搓着手羞愧道:“公子是做大事的,哪能劳心这些俗务,夫人也是没法子,府里那么多人等着吃饭呢,我们交不上粮,大家都要饿肚子。”
谢疏安抚道:“我知道的,粮都被戎贼抢走了,这事怪不到你们头上,回头我去跟夫人说。”
之前北戎一路攻到长安城下,城外的庄子就没有不遭殃的,各家庄子上的人也死的死伤的伤,孟伯一家亏得会些拳脚功夫,才堪堪护住了性命,可惜了仓里那些粮,几乎被洗劫一空。
孟伯叹息:“公子别操心这些,我和大郎他们会想法子的,再说不就是走人嘛,大不了我们去江边码头上搬货,照样能养活一家老小,离了谢家,我们还是公子的人,公子有事尽管吩咐,我们一定给公子办妥。”
谢疏低头喝了口茶:“放心,夫人不敢撵你们走。”
孟伯察觉到他对谢夫人态度的转变,不由慌了:“怎么?公子可是和夫人闹了不愉快?”
“没事,你别担心。”谢疏笑了笑,轻描淡写道,“现在是他们看我脸色。”
孟伯欲言又止,心里有些不安,可谢疏是主,他是仆,他犹豫片刻,到底没敢多问。
谢疏放下茶碗:“这次来,是为了件事。”
孟伯立刻躬身:“公子尽管吩咐。”
谢疏道:“我要去趟洛阳,途中难免不太平……”
孟伯明白了:“公子可是需要人随行保护?”
孟大郎立刻大声道:“公子带我去吧!有人闹事我就把人打跑,没人闹事我也能做些粗活儿,我一定听公子的话,公子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谢疏见他黝黑的脸因激动泛出红光,眼底有些酸涩。
前世大郎也这么说过,可最后还是没听他的话,他让大郎不要管自己,赶紧逃命,大郎却硬生生将他护着,最后被乱箭射穿,到死都没倒下……
谢疏喉咙哽着,低头半晌没说话。
孟大郎有些慌:“公子……”
谢疏深吸口气,抬起头时神色已恢复如常,他伸手在大郎儿子的头上摸摸,扭头对大郎笑道:“你是长子,父母妻儿都指着你照顾呢,还是让二郎去吧。”
孟二郎激动不已,拳头在胸口捶得梆梆响:“公子放心!我一定好好保护公子!”
孟伯到底想得多一些,布满风霜的脸上难掩忧虑。
先夫人早逝,外祖家也没人了,公子身为嫡长子,却要在继母的手底下忍气吞声,如今府里竟挑不出一个能随行护送的人,处境该有多艰难?
谢疏站起身:“我到外面转转。”
孟伯立刻放下心思,和大郎一起陪他出门。
黄狗见他们出去,兴奋地冲到前面,跑一段路就回头叫几声,谢疏心神微动,急忙道:“孟伯,你快去前面看看!”
孟伯应了,大步跟着黄狗朝前走去。
四面都是田地,视线很开阔,谢疏远远看着一人一狗将整个庄子绕了个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到最后黄狗歇了声,孟伯跑回来,笑道:“这畜生听着北风瞎叫唤呢,公子放心,贼来了也偷不着什么。”
谢疏没说话,眉心微微蹙起。
前世三郎是被孟伯捡回来的,据说当时他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被火烧得不成人样,孟伯以为他会熬不过去,没想到抬回来喂了两个月的药,渐渐好了,只是人有些痴傻,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被火烧坏了脑子,孟伯看他可怜,就认他当了儿子。
如今庄子上还没有孟三郎,是自己来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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