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疏在庄子上住了一晚,第二日清晨天刚亮就动身离开,孟二郎收拾行装,牵了匹矮脚马,跟随他一同上路。
天阴沉沉的,走了没多久又飘起雪来,谢疏精神不足,在车轮碾压积雪的“嘎吱”声中昏昏欲睡,又时不时因咳嗽惊醒,他干脆拢着衣袍坐起身,问:“到哪儿了?”
孟二郎在外面报了地名:“前面有个镇子,公子可要去歇息片刻,吃些热食?”
谢疏“嗯”一声,闭上眼,没多久又再次陷入昏睡。
雪天道路难行,平时半天就能赶到的小镇,他们用了将近一天,谢疏却没有要在此落脚的意思,依然坐在车内,低声吩咐言正去买些东西。
言正揣着荷包跳下车,撑着伞去镇子上,照着他的吩咐买了些米粮和布匹,给店家加了点银子,让送到庄子上去,临走前再三叮嘱:“可别缺斤短寸的,咱们公子回头要去查验。”
谢家虽说在遍地权贵的京城排不上号,可到底也是世家门第,普通人哪敢得罪,店家没胆子占这个便宜,连称不敢:“小爷请放心,该多少就是多少,一定妥妥当当地送到门上。”
言正办完谢疏交代的差事,带了些热食回到马车上。
孟二郎有些疑惑:“就买些吃的,怎么去了那么久?”
言正机灵,知道谢疏不想让他知道,怕他推辞,就随口胡诌道:“天冷,好多店家都不开门,我找了几条街才买到这些。”
谢疏笑了笑:“都趁热吃吧。”
一行人吃完继续上路,在他们离开后没多久,送米粮和布匹的马车便先后从镇子上出来,刚要上官道,就见前方几个轻骑踏雪而来,忙往路边让了让。
几个轻骑却在他们面前停下,一个圆脸的年轻人掀开油布斗篷,低头问车夫:“这位老哥,镇上的成衣和米粮铺子开门吗?”
车夫有些诧异,连连点头:“开门的!”
年轻人扭头对旁边道:“世子,他说开门呢,属下过去看看?”
车夫一听“世子”二字,吓得魂飞魄散,他不清楚当朝有几个世子,但他知道能止小儿夜啼的平王世子,眼前高坐在马上的人半张脸笼罩在斗篷下,神色冷厉,老远就有股莫名的煞气压得人大气不敢出,难道就是传说中那位凶神恶煞的平王世子?
嵇重注意到雪地上的足印,那足印由官道拐去镇上,又从镇上拐回官道,与马车辙印重合后消失不见。
他目视前方道路,又看一眼马车上的箱子,问:“你们运的什么?要去哪里?”
车夫在冰天雪地里惊出冷汗,战战兢兢回道:“是、是米粮和布匹,要送、送往谢府的庄子上去。”
嵇重:“哪个谢府?可是长安太守谢秉荣家?”
车夫两股颤颤:“是、是那个谢家。”
“哪个庄子?”
“城外东郊,山脚下的那个庄子。”
嵇重:“箱子打开来我看看。”
车夫连滚带爬地下去,哆嗦着打开车上的木箱,后面马车上的车夫也赶紧下去将箱子打开。
嵇重夹着马腹过去看了看,这些米粮和布匹足够孟伯一家过冬了,他想了想,从腰间解下荷包,从里面取出一些碎银,包好扔到木箱内叠得整齐的布匹上:“就说是谢家大公子给他们留的。”
车夫不敢多看,低着头连声答应,小心翼翼地将车厢盖上,雨布扎紧。
嵇重说完便一摆马头,双腿轻夹马腹,带着人疾驰而去。
车夫望着他们融在茫茫风雪中的身影,软着手脚爬到车上,将斗笠戴好,终于长长呼了口气。
这场雪时下时停,路上的雪越积越厚,谢疏一行人艰难走了几日后,终于抵达驿站。
谢疏受了不少颠簸,脸上白得看不见一点血色,他被思正裹得严严实实,下车时依旧止不住地咳。
由思正搀扶着走进驿站大门,谢疏抬眼朝四周扫视一圈,见里面乱糟糟的,并不意外,扭头吩咐言正:“驿差兴许在里面休息,你去叫一下。”
言正穿过正堂,在里面喊了好几嗓子,总算有人应了。
此时天色已暗,那人提着灯笼过来,身上衣袍穿得随意,像是刚从榻上起来的,迷瞪着眼,脸上尽是不耐和懒惫:“什么人?从哪儿来?往哪儿去?”
言正一一回了,拿出文书递过去。
驿站位于长安和洛阳之间,来往之人非富即贵,谢家实在泯然于众,但谢疏的名声却极响亮,那人立刻精神了些,目光朝谢疏转过来,拱了拱手:“原来是谢大人!失礼!”
谢疏微微颔首。
驿差提笔做了记录,将他们领进后院,后院也乱得很,积雪上是凌乱的脚印,两侧靠墙的木架歪的歪倒的倒,几匹不知谁家的马没牵去马厩,胡乱拴在树桩上,走两圈便排出几颗马粪来。
思正捂着鼻子:“公子,这里也太乱了。”
驿差老脸一红,梗着脖子辩驳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上回戎贼过来,死了我好几个同僚,上面也顾不得安排,如今就我一个守在这里,哪儿忙得过来?”
说着推开门,小声嘀咕:“上回皇上仪驾也在这儿停留过呢,皇上都没说什么……”
谢疏笑了笑:“辛苦了,剩下的我们自己来。”
驿差求之不得,退到廊檐下给他们指了厨房和马厩的方位,转身提着灯笼打着哈欠走了。
几人在驿站安顿下来,用饭梳洗后,谢疏在内室坐定,打发他们几个去外间歇息,孟二郎瞪着铜铃眼摇头:“我不困,我给公子守夜。”
谢疏道:“天天都是你守夜,神仙也遭不住,赶紧去睡,养足精神。”
孟二郎想着后面还要赶好些天的路,便没再坚持,转身去了外间。
夜深人静时,雪停了,驿站里各处的动静渐渐小下去,最后归于沉寂。
谢疏睡得浅,迷糊之际听见外面有细微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踩着积雪朝这边走来,“嘎吱嘎吱”的,极轻极慢,在寂静的夜里听得分明。
谢疏立刻睁开眼。
那脚步声到了门外廊下便止住,紧接着一股烟从窗缝里飘进来,无声无息,渐渐弥漫。
谢疏心头巨震,赶紧从身上掏出解药,扔进口中咽下去。
久病成医,更何况这药他前世着过道,不算陌生,出门前他还特地让思正去药铺抓了几味药材回来,照着方子熬煮了解药,好随身带着以防万一,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只是不同人配制的药,方子会略有不同,谢疏解药吃进去,渐渐发沉的神智很快恢复清醒,可手脚却有些软,看来这解药只能起一半的效用。
这时候喊孟二郎已经来不及了,他连睡在榻边的思正都摇不醒。
门闩被人拨开,门发出“吱呀”声响,谢疏心弦紧绷,赶紧装晕,同时悄悄摸出匕首,用力握在手中。
脚步声起初很轻,带着试探,来人似乎查看了睡在外间的那几人,确定他们已经晕得透透的,再往里走时,便肆无忌惮起来。
他来到谢疏榻前,一脚将思正踢开,思正已经失去意识,“咚”一声摔到地上。
谢疏闭着眼,呼吸平缓绵长,身子却僵硬地绷着,感受到阴影笼罩在上方,陌生的气息缓缓靠近,他猛然睁开眼,握着匕首用力往前一送。
“啊——”
伴随着入肉的沉闷声响,那人发出一声惨嚎,同时伸出双手掐住谢疏的喉咙,嘶哑着嗓子喊:“来人!小瞧这病秧子了!”
谢疏一惊,没料到他还有同伙,忙用尽全力抽出匕首,顾不得喷在脸上的鲜血和颈间的剧痛,对着那人的喉咙恨恨刺过去。
那人没能躲开,先前匕首正正刺中他心口,他已是垂死挣扎,再让谢疏刺破喉咙,哪里还有命,当场便剧烈抽搐起来,掐着谢疏的手松开,“咚”一声,砸在谢疏身上。
门口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有人跑了进来。
谢疏脑中“嗡嗡”响,咬牙用力将身上的人推开,咳嗽着掀开被子滚下床榻。
然而或躲或逃都来不及了,门口竟然一下子闯进来两个黑影,谢疏身子发软,只能靠在床柱上勉力维持,他将匕首横在颈间,压住虚弱的气息:“你们要活口?再往前一步,我便杀了自己。”
那两人脚步顿住。
谢疏全身酸软,只觉得匕首有千钧重,才对峙片刻,他的手就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那两人彼此对视,其中一人冷笑:“活口最好,活不成,就抓死的。”
说着便朝谢疏扑过去。
谢疏正要躲避,忽然眼前一花,同时劲风呼啸而至,一条不知哪里来的鞭子绕住那人的喉咙,将人带得掀飞出去,“哐当”一下砸在旁边的椅子上。
同时另一人被黑暗中飞来的刀钉在柱子上,发出凄厉的惨叫。
来人身量高,宽肩窄腰,长腿往前迈了几步,冷硬的面孔便从阴影中出来。
竟是嵇重。
嵇重至少不会立刻要他的命。
谢疏心里紧绷的弦一松,瞬间脱力,匕首掉落在脚边,人也靠着床柱滑下去。
嵇重大步上前,轻轻将他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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