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透过窗牖木枢,洒在桌上的红梅插花上。
小翠轻呜一声睁眼,耳边先传来一声带着笑的招呼:“小姐姐,你醒了啊。”
原本以为那些神仙定要对她拆筋扒骨,意识才刚刚苏醒,推开门的而来的竟是那喊她‘小姐姐’的黑衣公子。
吕迩将饭菜端放到小翠跟前桌案上:“饿了吧?”
菜样并不珍奇,但胜在荤腥足够,白饭鸭汤、鸡肉时蔬、猪肘羊腿……摆满了整个桌子,配上那瓶梅花,好像过年一样喜庆飘香。
饭菜给这不染好似凡尘的督道府带来几丝人间烟火气,小翠咽了一口口水,还是很有骨气别过头去。
“别紧张,”吕迩将碗筷都摆好,朝着小翠招了招手,笑得像只得逞的狡猾狐狸:“还不至于对一个凡人下毒。”
小翠挪了挪脚,只是瞥了一眼诱人的饭菜,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丰盛的饭菜了,思想还在斗争,肚子已经很不争气的发出了声响。
她红了脸,不情不愿摇了摇头,正要开口,下一息,吕迩言笑晏晏模样便闪在自己跟前,一块香气四溢的鸡腿就夹在她跟前。
吕迩道:“吃吧,别客气。”
永州百姓穷困,历来如此,他在外游历也不是没有见识过荒年困苦人食人的惨状。
可转念一想,他又有什么资格怜惜永州百姓?
灵蛇一族本就是将自己没有修炼天分的孩子供奉给九天以换取灵石稳固家族,这不就是另一个意义上的易子而食么?
小翠闻了闻就在嘴边的香气,咽了一口口水,还是没敢接过那根诱人的鸡腿:“你到底想做什么?”
望着小翠逡巡警惕的目光,吕迩挑眉:“问你个事。”
“……”小翠脸色一变,瞬间将有所软化的心墙高筑:“不知道。”
“别这么肯定嘛,”吕迩缓声:“万一知道呢?”
小翠抬眼,不敢动弹,但每一个眼神都写满戒备。
吕迩微微眯起眼,凑近了小翠,淡声:“比如说,十二年前,从永州河启航的大武舟离奇消失的事儿……”
小翠惊愕瞪大双眼,在将吕迩那张含笑却让人生惧的目光收入眼底之时,她迅速埋下头拒绝与他有眼神交流,嘴唇因记忆中的恐惧而瓮动。
“很意外?”吕迩松开筷子,鸡腿掉在脚踏边,他身子向后一靠,灵气操控太师椅正巧接住动作,顺势翘起二郎腿:“不是你提醒我们永州死了很多人么?”
见小翠没有开口,他便扬着笑:“我就去查了,你猜怎么着?”
“我找到了十二年前装载永州新招军营壮丁的大武舟——五百七十二名年轻男子的名单。”黑蛟的语气很轻,好似一柄尖锐能挖开尘封痈疽的利刃,不顾假意释怀的潇洒,将小翠的痛苦鲜活剜开。
“我就想起我们吕家好像接到过小扇村诛邪镇鬼的请求,”逆着光的吕迩像是小翠的梦魇:“镇压一个不知道自己已死,行为暴虐、妄图杀人的武夫壮丁。”
“他叫‘周小天’”
“周小翠,你认识他吗?”
……
小翠散着头发从缝隙中瞥见了吕迩淡笑的脸庞。
“我哥哥只是想回家!”渡船女周小翠咬紧了牙,狠狠抬眼:“他没有要杀人!”
“是他们……强行想要我哥哥入土为安!后来我哥哥连魂都没有了……”
吕迩面上依旧淡然。
小翠望着他无动于衷的模样,恨意都要喷出了眼眶,但下一秒,吕迩无可奈何的低语让她瞬间红了眼眶,眼泪不再受控制落下,无声落泪变为了低声啜泣。
“你不害怕吗?”
她抬眼,望着吕迩那双目光,咬紧下唇点了点头,旋即又为自己的脆弱而生出莫名情绪,她别过头,不再去看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目光:“你不明白。”
没有任何人比她本人更恐惧。
静谧铺满整间房屋,吕迩淡声开口:“我明白。”
小翠方要反驳这些仙师不过是高高在上的修仙者,可回眸与那双含着短暂悲伤的眼眸相对,一瞬间她竟读懂了其中的悲戚。
吕迩阖目躲避小翠眼中同病相怜的痛惜,脑海中闪过的却是破败小院之内,吕山捂着鼻子无情命下人将院内已经死透发臭的女人拖走。
“你相信我……大武舟不是离奇失踪……”小翠一声低语,将吕迩从梦魇中拉回,她从随身的小囊之内掏出一块小小的石头:“这个是当初在我哥哥的尸身上发现的,我哥哥……心口被开了一个大洞……”
吕迩将小石头接过,在阳光下,泛着月白。
捻了捻石头,一股似有若无的怪味窜入鼻翼。
“二公子。”
还未等他思索,门外便传来敲门声,门子在外低声道:“家主有事吩咐。”
吕迩换上了冷漠的神情,起身侧目朝着小翠低声:“饭菜没有问题。”
“我有预感,是这个东西害死了我哥哥……”小翠急忙下了床榻,揪住吕迩的手臂,她抬眼,绝望惊惧的目光中盈上一丝期冀:“吕仙师,救救我们。”
在小翠拉住他的一瞬间,吕迩便凝并指将屋内用灵气完全隔绝。
他叹了一口气,抬手默默将小翠攥着他的手指拂开。
“我无法许下诺言,但我会尽力解决。”
……
仙鹤堂,道督府待客正堂。
吕迩的身影堪堪在二门外显现,他低头理了理身上衣裳,却发觉地上好似隐有一缕淡青灵气微微渗入地缝之内,回首望去,遥对仙鹤堂的是典籍阁。
确认没有不妥之处,吕迩方跨过门槛走入正堂天井。
“二郎来了。”堂前一些辈分较高的散修朝着他恭维拱手。
庭内张灯结彩,正座之上,吕山正端着酒杯含着笑推杯换盏,他有些奇怪,这场宴席实在是办得叫人有些茫然。
当下低下声:“诸位叔伯,这是?”
“二郎,自家的喜事怎么还不知?”一位散修堆着讨好的笑容:“去勘察虎骨峡的弟子带回了虎奔道人的尸骨……”
“王道督闭死关大概率也是渡不过,只要虎奔道人死了,新任道督之位便是吕家的了,二郎,天大的喜事啊!”
那人正绘声绘色描绘虎奔道人的死状,吕迩却瞪大双眼,别开门口那几位笑得张扬的修士,埋骨在阴岳骨潭的人怎么会突然被找到尸首?
脑中一片空白:难道那方空间……重现人间了?
“都退下!”当下下意识推开舞池中央的歌女:“家主!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吕山微醉,醺然望着神色惊慌、命令将一切停下的吕迩,心中有些不悦,挥了挥手没有多大兴致听他说话:“老二,你近来胆子果真是越发大了。”
“父……”吕迩抬眸正要开口解释,吕山却霸道摆手,一记灵气扑震过他的门面,被扫出了门外,吕山冷声道:“坏了兴致的东西!出去!”
吕迩咬了下唇,倒也没有打算据理力争。
他起身,缓缓朝着吕山躬身,背过身去,在众人揣测的目光中离开了宴席。
出了垂花门,隐到角落处,才忍不住翘起嘴边冷笑。
……
典籍阁内,笃凌仙尊缓缓看着漂浮在眼前的宣纸,上面是小狐狸和黑蛟整理出来的天灾规律,他托着下巴,饶有兴致望着垂着头一副好似腼腆模样的小狐狸。
沈墨不敢直视笃凌仙尊的目光。
九天现飞升的八位仙尊中,笃凌仙尊出身青龙后裔,乃孟章神君之后,一身青衫端得是温文尔雅,但九天谁人不知,这位仙尊望上去最温和却是最难说话的一个。
幼年顽皮,仙帝老爹忙于事务,总是让几位仙尊帮忙看管他。
笃凌就是他的噩梦。
长着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对幼崽一点都不友好,动不动就把他关小黑屋,不仅把人关起来,还在外面给他讲鬼鬼怪怪的故事吓唬!
一想起悲惨遭遇,沈墨那叫一个咬牙切齿:真不是东西!
“倒是有几分机灵劲。”笃凌仙尊淡笑赞许。
门外传来一声轻语,是驻守在外的天命寺神女:“仙尊,下界黑蛟求见。”
原本以为要冷面拒绝的笃凌仙尊竟然许了见面,只见那黑蛟在神女的引导下入了内,他目光扫过站在拙沉身后的小狐狸,定了神,朝着笃凌仙尊持太极印恭敬躬身:“小道有要事要禀仙尊。”
笃凌仙尊托着下巴,好整以暇。
“当日于神冢丧命的虎奔道人尸骨重现天日,”吕迩抬眸:“想来……”
话未说完,抬眼窥见笃凌笑容依旧噙在嘴边,但目光却变得冰冷,吓得他闭上了嘴。
吕迩方注意到自己的措辞有误:看来九天之人很介意下界知道神冢之事……
他连忙跪地,埋头连声解释:“小道是偶尔听说‘神冢’之语,并非有意……”
笃凌抬手,灵气灌注在指尖轻轻一扶,语气微凉:“本尊还以为你回心转意,想给本尊做灵宠了。”
沈墨与拙沉皆惊愕抬眼,上赶着要人家给自己灵宠又是什么操作?
“仙尊厚爱了……”吕迩紧张埋头,出言又是婉拒。
“我点你上九天,不比自己劳神苦修来得舒坦?”笃凌不解,同时还有些纳闷。
下界妖修鲜有成仙之材,妖性难改担不起天道重任,妖修被九天点为灵宠本就是一步登天之喜事,怎么这条黑蛟这么不识趣?
吕迩轻笑一声,开玩笑,他可不想给别人为奴做仆。
“仙尊,还是先考虑下神冢……”之事吧?
话音未落,天际突然绽放第一缕红光打破了黑夜的寂静,破开云层露出隐藏其上的神光。而后地面不断晃动,山川如巨人扑倒,永州河汹涌如海潮。
第一柄红晶长剑好似自地中突出,朝着上苍宣战般,屹立在天地之间。
“神冢苏醒了。”
望着红霞如血逼退星空,听着窗外永州百姓因天崩地裂而哭嚎,一时间人间如地狱。
笃凌敛眉,踏步自窗口旋身而出,他双手在胸前结印,淡青色灵气自道督府不断扩散,慢慢笼罩整个辽阔的永州。
“青龙赐福·万物生!”一声震钟大喝,笃凌手印一变,灵气结成一朵朵小小的霜花,如小絮飘散而下。
因神冢浮现而突然枯死的花草、倒塌的树木、横死还未离去的亡魂,在霜花渗入的作用下,枯木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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