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守墓人一声冷叱,灼热森然的白色火焰自地面缝隙不断升起。
这怪异的火焰有灼烧内心的功效,从脚底不断向上窜,沈墨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心前,只觉心上难受。
“你、你别激动……”
生死一线,沈墨艰难开口。
守墓人侧眸,冷冽的目光透着素白帷帽直刺沈墨门面:“你也想死?”
一言出,沈墨乖乖闭上嘴。
想不想是一回事,这家伙真能送他归西。
而且在神冢中死去,谁知道还有没有回去的可能……
神冢之内,守墓人的实力,也不是正常修为体系能表现的。
在这片庇护他的天地里,作为已故之神的代言人,几乎能为所欲为。
吕迩目光炯炯,丝毫不避讳守墓人写在脸上的不悦。
“并非不承恩情,”他薄唇微启,语气真挚诚恳:“前辈……”
守墓人轻纱飘然,不自觉加大了手上力道,逼迫吕迩将嘴边的话收回。
他声音听来温和,却由冰冷砌成词句:“少跟我套近乎。”
“我、我家中……有一长兄……”被捏着下颌,吕迩着实不能好好说话,但终归叫他断断续续将话说出:“少年时……多受他照拂,承蒙其恩情……所以我……必须为他……”
好在这断断续续的话,也并没有作用,守墓人手微微一松,顺道将吕迩身上的天蚕丝尽数解开。
吕迩缓过气来,默默跪坐直身。
“说来话长。”他盯着守墓人,眼神中带着一股沈墨看不懂的意味。
恰如这个时候说这句话,沈墨也看不懂。
很明显对方有了兴趣,他倒卖起关子来了?
真嫌自己不会死吗?!还是真觉得眼前这个一身缟素的家伙脾气很好啊?
守墓人盯着他,语气毫无波澜:“长话短说。”
吕迩深吸一口气,好似在酝酿什么似的:“我家中有一长兄,自幼多受照拂,承蒙恩情……”
……
吕迩第一次见到吕逸,是在他两百零八岁的冬天。
其实妖修大多不知幼童何样,他们自妖身修炼,大多于五百岁化形,此时练气稳定,自然而然都化为成人模样。
但他不是。
他两百岁的时候,就化形了。
不知应该说他天赋异禀,还是该说他先天不足。
他化成了一个八岁的孩童,而后就一直停在了八岁。
他不会说话。
也不知道什么是生死。
不幸的是,化形之后,命运教给他的第一课就是生死。
他的母亲死了。
过世得很突然。
几乎在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生死的情况下与世长辞。
他被一个自称父亲的人牵着手,走进了吕家的大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是永州大户吕府的子嗣。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吕迩。
一开始他并不习惯这个名字。
因为在母亲身边的时候,他有着一个所有孩子都有的昵称‘宝儿’,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宝儿是他的名字。
不特别,但是被叫了很久。
在吕府还有很多事他不习惯,比如说,在他懵懵懂懂知道母亲过世了的时候,父亲却押着他给另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跪下磕头。
并告诉他——‘这是你的母亲。’
这跟他记忆里的母亲并不是一张面孔,也不是一个气息。
他当然不愿意。
只是弱小的他做出反抗只会换来毒打。
当时,门外一个俊朗的青年笑着进了门来,三言两语就解了父亲的愤怒和夫人的鄙夷。
他蜷缩在角落里,望着对方和父亲还有夫人其乐融融,他就知道,这是一辈子都得不到的天伦之乐。
命运收回了母亲的爱,不会归还,更不会让自称父亲的人补偿他。
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只有那人眨了眨眼,朝着他打手势示意他——‘快跑’
他连忙溜走,站在花园里喘气,才觉惊险。
好在他不会说话,不然父亲还会逼着他喊母亲。
那年冬天很冷,他一个人住在简陋的房内,下人欺负他不会说话,父亲也不重视他,夫人更见他心烦,肆意克扣他的分例。
他哆嗦着在屋外练习剑法,只有这样才能让身体暖和起来。
屋外传来一声笑,如沐春风。
他抬头,看见枯树的枝丫边上,那人枕着手朝着他笑:“方才有两式错了。”
那个时候,吕迩已经隐约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大夫人的儿子,是这个家“名正言顺”的大少爷。
目光一颤,还是忘不了被逼着磕头的悲惨,暗下决心绝对不和吕家的任何人亲近。
后来,吕逸送来了最好的炭,悄悄给他准备了功法和灵石。
为他的每一次进步鼓掌。
雷打不动给他祝贺每一年生辰。
虽然下人对他的态度越来越恶劣,但有吕逸暗地里的照顾,他总算慢慢长大。
在他五百岁的那年,吕逸没有来给他庆祝生辰。
他落寞坐在门槛处等了一天一夜,冷得直哆嗦。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事情必须等到吕逸才行。
第二日,大雪皑皑里,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吕逸脸上疲惫得很,白衣之上点点红梅在茫茫白雪中显得十分显眼。
“在等我?”吕逸轻咳一声,蹲下身捂住他的手,搓了搓眼前长大的少年那双冰凉的手,难得捎带上几丝怒意和心疼的责怪:“不怕受寒么?”
鼻尖,是让他敏感的血腥气。
他扫了扫吕逸身上,才发现那不是红梅,而是一点点血迹。
他慌忙拉了拉吕逸的手,张着嘴,突然却发出此生第一句话:“哥……”
对方眼底的惊喜和愕然难以掩饰,一个同样冰凉的怀抱将他簇拥入怀。
“哥……”他尝试着,模仿别人说话的样子,嘶哑扯着声带:“受伤了?”
“我结丹了。”吕逸揉了揉他的头,示意他不要担心。
那一年,他五百岁,兄长一千两百岁。
后来他才知道,兄长是永州历史上结丹年纪最小的修士,而修仙一途上,往往年岁小成就高就昭示着令人艳羡的天赋。
旁人言‘吕府之子,素有仙缘’
之后,生活安定无虞,只是兄长被立为少主之后越发忙碌,也越发顾不上他。
直到兄长在一个深夜,特意来寻他。
“虎骨峡有灵气□□。”兄长坐得很端正:“已经死了很多百姓了。”
永州灵气枯竭很久了。
突然的灵气□□很引人,但也很危险。
他倒水的手一顿:“父亲的态度是……”
想来也知道,父亲不可能在未知凶险的情况下率先动作,作为吕府的话事人,他定然会等到别的散修探清楚了才下令争夺他人的成果。
吕逸抬眸:“父亲是父亲,我是我。”
……
“我的兄长在神冢中丢失了精魄……”吕迩的目光沉沉,在沈墨的角度看去,好似在逡巡着伺机而动的猎豹。
果不其然,他迅速抬手,瞬间抓住守墓人的帷帽!
“放肆!”守墓人反应极快,迅速捏住吕迩的手腕,咔嚓的骨头断裂声听来肉疼。
被狠狠甩开的时候,想必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黑蛟到底是以什么样的毅力,才能在手腕被捏碎了,肩膀被甩脱臼的情况下,还能用手指死死勾住面纱一角。
借着守墓人甩开的力道……
竹编斗笠伴着黄沙烈风在空中翻了三个圈,滚到了远处,帷帽上的白纱好似随风飘逸的神女裙摆。
风沙中,沈墨瞪大了双眼。
吕迩长嘶一声,接回了脱臼的胳膊。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肃立的守墓人……
“真是您呐……”
吕迩凝聚一点灵气,捂在断骨上,促使迅速恢复,他薄唇轻启,勾起一个笑容来,像极了一个恶作剧得逞的顽童。
“哥。”
风沙的对面,一身缟素的守墓人揭开了神秘的面纱,那双碧绿深沉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吕迩,他一瞬间松懈了严肃的面容,苍白不见血色的俊秀面庞组合成沈墨心头一颤的熟悉感。
吕逸。
“怎么认出来的?”吕逸朗笑一声,挑眉道。
吕迩低头,嘟囔一声:“您也太小看我了……”
一瞬间,黑蛟的脸上映现出沈墨从来没有见过的温顺。
还有一丝诡异的……撒娇?
“我从小都目送您离开我的院子,看了快一千年了,您的背影,我看得出来,”手腕修复完毕,吕迩握了握拳头,如同每一个责怪兄长玩笑过头的弟弟一般:“您下手也太重了吧?”
吕逸眼底笑意一深,面上依旧佯装不悦:“明知危险还要再进来,疼也是你该的。”
“我知道外面那个不是您。”吕迩正色。
吕逸挑眉,好奇望着他。
沈墨听罢,鸡皮疙瘩顿起:虽然说狐狸喜欢刺激……
但这个也太刺激了吧!
如果这个是真的吕逸,那我嫁的那个是什么啊!
当时号的脉……各个脉象都是正常的,怎么就成了最大的不正常呢!
吕迩继续给他敬如父亲的长兄解释道:“我不会喊您‘大哥’,以前喊您大哥,您还不高兴来着……可是他应了这个称呼。”
沈墨震惊:原来是这个原因嘛!
下意识脱口而出:“你这么细的吗!”
一言既出,四目震惊。
吕迩:“……”
吕逸:“……”
到底是吕逸震惊之余,轻咳一声,提示这只狐妖此言尴尬。
沈墨轻咳一声:“我是说……心思这么细腻的吗。”
吕迩点头淡然回了一句:“谢谢,但我只是心思细腻,别的不细。”
沈墨扯了扯嘴角:知道了知道了!
看见过看见过!
能不能不要再强调一遍!?
“哥,为什么外面那个那么像你?”吕迩将话题拉回原来的轨迹:“还有,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成了守墓人?”
“外面的那个,其实也是我,”吕逸抬手,拍了拍吕迩的肩膀:“是我的身躯,保留有我一丝魂魄,傀儡罢了。”
“不过,傀儡……也足够代我尽孝了。”
他抬眸,望着这一片天地,笑容中满带苦涩:“在我努力经营下,那个傀儡……还能传达我的一丝意愿。”
“所以……”沈墨突然就想通了:“是你引导我们将天灾想到神冢吞噬生灵上来的?”
难怪那天就那么巧碰见了吕逸……
就那么巧知道了永州天灾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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