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风暖城。
朝旭从门边探着脑袋往房内看,紧接着一条也冒出一颗头来,学着朝旭的样子往里看。卓燃站在他们身后,轻轻的在朝旭头顶敲了一下,低声道:“殿下叫你们出去玩,怎么又回来了?”
朝旭仰头看向卓燃,有些失落道:“公主不出门,她不开心。”
卓燃轻声叹气:“是,殿下不开心。殿下她、需要休息。你带着一条去院子里玩吧,这两日,一条也闷坏了。”
两个脑袋缩回去,一起乖乖下了楼。卓燃目送朝旭离开,转头看向丁宁。他一早收到都城那边的信件,楚柯的大婚,因着他病重,并没有顺利完成。卓燃手里握着这信,犹豫半晌,最后还是放进了怀里。
屋内,丁宁正独自坐在床沿上发呆。她刚刚从床上坐起来,只来得及穿好一只鞋子,却因为想起一件往事而突然停了下来。
“喂喂,你为什么不愿意娶我?”少女截住少年的去路,仰头问道。
被拦住的少年一愣,霎时认出来,面前这人就是即将要与他定亲的女孩,而他此次入宫,就是为了当面与陛下推了这门亲事。然而女孩的话问的直接,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措辞。
少女却在此时围着他转了一圈,毫不客气的将他从头至尾打量一番,边打量边点头道:“母后的话不假,近看更加是个俊俏儿郎。我听闻你无意与我定亲,可是觉得我长得丑?”
少年绷着脸,故作老成道:“与、与公主的相貌无关。男儿应志在四方,报效朝廷。我读书十余载,本就是想要为我楚家的荣光而出一份力。若成为驸马,我还有何机会实现我心中抱负!”
一番话说得少女直拍手,她咯咯的笑起来,那样子看来并不像在嘲笑他:“不是绣花枕头,这更好了!”
少年见女孩笑着拍手的模样,脸上竟是一热。他后退一步,不再看她,躬身对着女孩一拜,道:“还请公主殿下成全!”
笑声消失了,少年觉得她一定是生气了。任哪个女子被当面拒婚都会恼怒,更何况是一国公主。少年硬着头皮抬起头,准备迎接狂风暴雨。然而女孩却是寻了一处石阶坐下,一脸坦然并不见愠色。见少年看过来,她笑着拍了拍身旁的石阶,道:“过来坐吧。”
少年犹豫片刻,见女孩毫无忸怩之态,于是也不再拘礼一同坐了过去。
“你是读书人,必然知道什么叫‘月盈则亏’。”女孩缓缓开口道:“楚家稳居十二师之首几十载,如今除了穆家能与之相较一二,连同为四大水师的水家与聂家也不及你楚家。这般风光之下,你还要怎样?”
“可是。。。”
“你与你兄长相比,谁更胜任下一任家主之位?”
“是我兄长。”
“既是如此,你能为楚家做的最大的贡献,就是与皇室结亲,让楚家成为皇家信任的自己人。”
“那我岂不是。。。”少年住了嘴。
女孩笑笑,并没有顺着说下去,只是道:“我同意嫁给你,也不是因为我中意你。我锦衣玉食这么多年,过得比这世上许多人好。既享了这份福气,也该做一个公主的本分。楚家世子,你也是一样。”
女孩说罢站起身来,她对着远处挥手唤了一声‘卓燃’,他这时才看见,一个身材挺拔的冷面少年正站在那里等着女孩,那人看过来时铁青着脸,好似下一刻就要冲过来给他一拳似的。女孩轻轻拍去裙子上的尘土,转身对着他灿然一笑:“虽然这亲事不是你我本愿,但我会对你很好,也会学着做一个好妻子。而且你瞧我,也不是多讨人厌,不是么?”
卓燃走到床跟前,见丁宁始终盯着地面发呆,默默无言的蹲下身,替丁宁将另一只鞋穿上。
丁宁低头看着卓燃,如今的卓燃已比记忆中高大许多,肩膀也更加宽后,好似能将一切都扛起放在肩上。
卓燃将鞋子上的带子仔细绑好,仰头道:“殿下起身是要去哪吗?”
丁宁眨了眨眼,回道:“卓燃,我刚刚想着要做一件事,可是突然就忘记了。我想了好半天,就是想不起来。”
卓燃道:“既忘了,那就不是重要的事。如若真的重要,以后总能再想起来。”
丁宁点点头,而后小声道:“不该去的,卓燃,你说我怎么能那样冲动?”
“是臣的错,臣该拦着殿下的。”
“是呀,是你的错。不止是你,还是朝旭的错,蒲乐的错,惊月的错,一条的错。总之怪这个怪那个,却也如何也不是我的错。”丁宁说着说着就笑了。
卓燃知道她在开玩笑,但还是恳切道:“不是殿下的错。”
“你们谁也没错。”丁宁低头盯着脚上的鞋子,很小声道:“是我自己后悔了。是我忘了自己的身份,丢了泰岩家的脸。”
丁宁此时完全失去了往日里笃定的模样。即使在和离之初的日子,丁宁心里也有一股气撑着她,那是她从小搭建起的骄傲。所以她不哭,她洒脱,她一如往常的过日子。可自楚柯大婚那日,那一股气就泄了。不对,应该是更早的时候,是从她亲口承认放不下,哭着说想亲口问问他的那一日,那股气就一点点的泄了。
“殿下受委屈了。”卓燃有些心疼道。
丁宁边笑边摇头:“这算什么。。。我只是有些累,也有些蠢。卓燃,我真是没用,害你跟我一起丢了脸。”
卓燃哪里听得了这种话,他突然背过身去,沉声道:“求殿下别想了,今晚还要去水家家主府上赴宴,我们早些开始准备,可好?”
丁宁看着卓燃的背影,明白自己的话让卓燃伤了心。“好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笑着道:“但在此之前,你先陪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二楼的水惊月靠在床边,目送着乔装打扮的丁宁与卓燃悄悄出了客栈,逐渐隐入人群。一旁的蒲乐调侃道:“你也真是奇怪,之前还总是往前凑,现在又突然躲起来。怎么,这是变心了?”
水惊月看起来并没有心情与她开玩笑,只道:“我怕我会想要趁虚而入。”
蒲乐听了只觉得好笑:“这时候还做什么君子?眼下无人与你争,若我是你,就趁着现在每天缠着殿下,直到她变成我的为止。”
水惊月不语,低头看向掌心那只红玉耳坠。大婚那日的四个‘不相见’还响在耳边,在他听来,那是把心揉碎了的声音。是那声音叫他不忍心现在去打扰丁宁。蒲乐见了水惊月的样子,也伸头去看。她一见水惊月手里的东西,便猜到个大概。她收敛了脸上的玩笑,轻勾嘴角,道:“罢了罢了,我见过的真心太少,能教出什么好来?我看我还是闭嘴吧。”
“卓燃,快点走。”一身男子打扮的丁宁低着脑袋催促道:“等会被他们看见,就都追上来了。”
卓燃紧跟着丁宁的脚步,对她的催促笑而不语。朝旭与一条虽然不知道他与丁宁出了门,但方才离开客栈时,他分明看见另外两人站在二楼目送他们离开。而二人之所以‘偷跑’出来,是为了去一个曾经去过的地方。
两人从客栈出来,穿过热闹的街道而后一路向南。他们的客栈离海岸边并不远,只不过二人没有直接向着海边去,而是在快到海边的时候向西一转,往那偏僻的山中去了。
两人没有注意到,刚刚在闹市中远远跟在他们后面的人停住了脚。
“怎么办?还跟吗?”一个鱼贩打扮的男人道。
“不能跟了,据说那女人身边的人是个高手,跟上去恐怕会被察觉,老大吩咐了,叫我们绝对不要打草惊蛇。”妇人打扮的女人回道。
“那女人身边一直有人,想要近她身都不能,还说要活捉?!老大可真会为难咱们!”另一个男人不悦道。
女人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几个大男人这么啰嗦。这一单生意要是成了,够咱们吃半年的。不能打草惊蛇,还是等时机成熟再动手!”
另一边,毫无察觉的丁宁与卓燃正沿着山路一直往深处走。这条路虽然不宽,但是脚下的路平坦扎实,能看出常有人走。丁宁环顾了一下四周,道:“奇怪了,这次竟然没什么人来。”
卓燃也道:“确实。”
等两人终于抵达目的地,瞬间就明白了,为何每次来都熙熙攘攘的小路为何这次会如此冷清。只见一大片落花的残骸铺了满地,早就被人踏得只剩下泥土的颜色。而那本该开满紫色鸢花的花树上,几乎找不见一朵完整的花,取而代之的是满树葱葱绿叶。
丁宁睁大双眼,不解道:“花落了?怎么这么早?”
一旁躬身捡地上落花的老妇人头也不抬的道:“花期一定,早开必然要早落。”
丁宁走近老妇人,问道:“老人家,我记得,往年熹鸢花就是这时候开的,怎么现在就落了?”
老妇人抬头看了两人一眼,低头继续捡着地上还算完整的花,道:“你们是外地来的吧?今年天怪,花早早就开了。你想看花海,要等明年再来了。”
丁宁对老人道了谢,而后转向卓燃,道:“落了就落了,倒也无所谓。卓燃,你可还记得是哪棵树吗?”
卓燃点头:“臣记得。”随后手指指向远处,一颗独自立在半山腰的花树。
丁宁与卓燃来到树下,不等卓燃开口,就见丁宁挽起袖子,对卓燃道:“卓燃,你托我一下。”
“这树有些高,还是让臣替殿下上去吧。”
丁宁摇头:“小时候又不是没爬过树,快,托我一下,我自己上去。”
卓燃不再坚持,他托着丁宁的小腿,让她双手攀上了最矮的树枝,而后手上用力一推,丁宁便坐上了树枝。丁宁继续向上爬,只是多年不爬树,身体确实有些笨拙了。卓燃站在树底下紧盯着丁宁的动作,像是随时准备飞身接住她。过了好一会,等丁宁终于到了顶端,两颊上已满是汗珠。再抬头看上树梢,两个拇指粗细的竹筒被铜线绑在树枝上,竹筒朝上,从树下是完全看不见它们的。
“竟然真的在呢。”丁宁自言自语道,伸手解下了铜丝上的竹筒。竹筒上都刻了字,一个宁,另一个则是柯。
-你写的。。。与什么有关?
-别心急,三年后你就知晓了。
-真叫我好生好奇,莫不是写着你年轻气盛时,倾慕过哪家姑娘?
-难道是为了知道这个,才叫我写一个秘密藏在这里?
-好玩罢了!想看看夫妻近十载,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是彼此不知道的。
-别心急,三年一眨眼就到了。
“三年,真的一眨眼就到了。”丁宁拆开了刻着宁字的竹筒,里面的字条她甚至没有展开,直接将其撕碎成了细小的纸屑,撒进了风中。看着簌簌飞落的纸屑被风吹向远方,遥望这宽阔无边的天地,丁宁突然觉得内心轻松极了。那阵风吹进她的心里,那一股气好似也回来了。
“这点爱恨,于这天地之间,又算得了什么?!我丁宁有幸来人世一遭,不只为成为谁人的妻子。我独自来,也终将独自去。而这唯一的一世,也是我仅有的一世,从今往后,我只做我,就只管自在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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