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离开赵家,陈窈夜夜睡的香甜,今夜却不知怎的,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又梦见旧事:

    那年新婚燕尔,赵弘离家远征,她初为人妻,自然十分惦念。

    三个月后收到他的第一封家书,说是阵前负伤,伤在左臂。

    她心急如焚,几乎夜不能寐。

    亲自跑遍京中药铺,购买无数治刀剑跌打的伤药。

    那一日阴云密布,风雨欲来。

    在“松鹤堂”撞见同样购药的雍王萧豫。

    陈窈知道此战他是阵前主帅,和鲜卑第一仗打得艰难,趁着两方休战之时,圣上急召他回京议事。

    他身穿玄衣金甲,束腰短靴,一副武将打扮,正押刀让人包好药铺剩下的所有治外伤的药。

    彼此交情尔尔,出阁前随陈薇赴宴,偶尔碰见几次,为表尊重,通常都随陈薇行子侄礼,唤“小舅舅”。

    陈窈不善钻营,却又记挂赵弘伤情,天人交战一番,最终鼓足勇气上前问安,“听说小舅舅回京了,一切可好?”

    特意沿旧称呼,有套近乎的意思,而且雍王历来不苟言笑,陈窈也做足了他不认识的准备。

    牵挂战情,本来萧豫紧锁眉头,满身风雨之气,谁知转脸看见是她,不由自主松懈下来,“都好,你怎么在这?”

    陈窈侧影如剪,含笑如春,“外子跟随大军北上,昨儿收到家书,说是伤了手臂,家里人记挂,我来买些伤药,托驿站下回带去。”

    “你成亲了?”萧豫想了想,不待陈窈答话,便道,“哦……我想起来了,是伯爵府赵家的。”

    陈窈面薄,才做人新妇,动不动就要不好意思,“三月前才成婚,家里人听说小舅舅没在京里,便没叨扰。改日等您大胜凯旋,家中备下薄酒再请您赏光。”

    彼此是拐折亲,家里人怕特意请他,有攀龙附凤的嫌疑,正好听说他外出办差,于是并没下帖。这会儿提及难免尴尬,陈窈尽量话说的圆融,此事也就揭过不提。

    萧豫身量高大,肩宽背阔,气度如山。他转身坐到椅上,金甲佩剑相撞,久战沙场的杀伐之气,如山如虹扑面而来,令人望之生畏。

    无事本该告辞,陈窈只好佯装看天,煞有介事般轻呼,“南边黑云压城,势必会有好大一阵雷雨。”

    他有一双厉眼,洞若观火,这点小伎俩岂能逃过他的眼睛。

    她蹩脚的演技,让他浮起一点轻笑,闲闲道,“你有何事,直说无妨。”

    陈窈有些尴尬,笑容僵在脸上,缓了缓好几息,才讪讪道,“小舅舅火眼金睛,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转身纳个福,满是歉然,“外子伤重,家里人牵挂不安。驿站的书信来往,时日又久,只怕伤药不能及时送到他手上,耽误病情。我厚颜,想请小舅舅北上之日,替我捎去伤药,家里人也好安心。”

    他手握千军万马,日夜为驱敌奔袭,这样的闲事儿,也就她敢开口。

    萧豫原本望着仆从忙碌收拾草药,听她一口一个“小舅舅”,不知怎么,忽而想起初次见她:

    也是这样的夏季,谁家的别院。水晶帘动蔷薇满架,一群还未及笈的小姑娘在湖边嬉水,花红柳绿,笑声嫣然。

    乍然见到外男,像受惊的鸽群扑腾喧闹,纷纷起身行礼,她虽然藏在人群里,但是笑颜如画,盈然飘逸,让人过目不忘。

    她眼睛里的光芒,就像是方才团扇扑起的水花,在日照下亮如流萤,剔透动人。

    浑然不是如今这样,黯然谨慎。

    想是年纪长,知情爱,不如往日活的肆意了。萧豫生出身为长辈的怜惜之情,于是道,“你要带什么,都交给我的长随鹤鸣。”

    不等陈窈道谢,他又说,“你说驿站传信慢,我阵前每月都有奏报回京,专由斥候传递,正好归你姐夫裴献掌管。未免赵弘送信不及,让我帐中师爷每月附信与你,你便不必担忧了。”

    当年随口一句承诺,他遵守了四年,至多每隔两月,就有关于赵弘日常的信件寄回。

    怕落人口实,皆同奏报一同送至尚书省左丞裴献的案前,再交给陈薇,转交陈窈。

    日常姊妹来往是寻常,是以这几年以来,外人都不知情。

    师爷秉笔,字字中正,毫不偏颇,纵然如此,赵弘的诸多荒唐事,依然让人不齿。

    而因为有了这些书信,远在京师的陈窈,才能知道赵弘风流浅薄,看清其为人,及早打算和离。

    陈窈心中明白,此事多亏萧豫,她才能及时止损,不被赵弘蒙蔽。却不知怎么的,后来梦境逐渐诡异,受伤的萧豫仰躺在床上,肩背一片血肉模糊,定定看着她连声冷笑,“都是你,害我丢了半条命!这下你满意了!”

    他的模样太瘆人,陈窈从梦中吓醒,满头是汗。

    窗上一片大白,原来已经天亮了。

    辛夷端来热水,让她洗漱,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忧心道,“姑娘冻着了?怎么脸色这样苍白。”

    陈窈揽镜自照,果然脸色不好,眼下一片青,思虑再三,还是说,“雍王几时回京?”

    辛夷摇头说不知,“咱们都在寺里住着,起先怕冯妈妈嚼舌根,和喜送信不勤,八九天才来一回。姑娘是有什么吩咐?”

    “听说雍王腿伤严重?你让他去我舅舅的药铺里,请舅舅精心配一副治疗腿伤的药,待王爷回京,请他持我名帖,亲自去跑一趟。”

    陈窈母亲娘家行医多年,专治跌打损伤,很有一手,如今医术传到其舅舅手上,在曲水河外大街上,开一间“无尘堂”,百姓之中,颇有美誉。

    辛夷不多问,俏声应下。

    雪后的山路难行,赵弘至山脚,只能弃马步行。

    今日上山的香客寥寥,长长的石阶上,空无一人。

    撩袍登山,仰望着寺门矗立在远处,赵弘气的险些要骂娘,“那么多寺庙不去,非要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松泉忙赔笑道,“佛门净地,不好妄言。爷您别恼,就快到了。”

    终于气喘吁吁爬到半山腰,叩开寺门,才知陈窈今日不在寺里,带着小婢去后山采冬笋,要下半晌才回来。

    赵弘一腔子怒火无处撒放,还得装作客气,“那还得劳烦师傅,腾一间厢房给我,我拜过菩萨,坐着等。”

    开门的正是眠心,施礼道,“施主请跟我来。”

    引着他们主仆进门,去正殿拜佛,途中赵弘四下打量,忽而同眠心目光相触,赵弘一脸笑意荡漾,眠心脸红耳赤,惊慌失措低下头。

    出家人,本该四大皆空,她道行浅,面对陌生男子凝望,做不到不动如山。

    赵弘也注意到了,原本只看这个小尼姑长的清秀,多看两眼,不想她这一低头,露出僧帽下泛红的耳尖和脖颈间白净的皮肉,于是心中起波澜,含笑问,“小师傅瞧着年纪不大,自幼出家吗?”

    眠心结结巴巴,“俗,俗尘中事,小尼已经忘了。”

    脚下匆匆,幸好到了殿前,急急比手,“施主到了。”

    匆匆合十一礼,慌忙要走。

    赵弘站在殿前,好整以暇,望着眠心落荒而逃的背影,笑的暧昧,“这小尼姑……有点意思。”

    见她消失在院门外,才收敛神色,振袖进了大殿。

    其实陈窈哪去后山挖什么笋了,只是早就算到赵弘会来,编了谎话,带着辛夷和知鱼,去后山开荤。

    刚来第二日,知鱼就亲去察看过,后山有几户猎户居住,养些鸡鸭家禽,她当时就给了定金,说好有空来吃。

    正好今日得了空,主仆三人沿着石阶慢慢爬上山,山路崎岖,幸好离得不远,彼此搀扶着,半个时辰就可以到。

    猎户家里现成的腊味,又杀些鸡兔,弄些鱼干大骨。

    主仆三人多日不见荤腥,大快朵颐,吃肉喝汤,遍地舒泰。

    知鱼端着山菌草鸡汤喝的开心,间或还咂嘴感慨,“酒肉穿肠过,佛祖留心中,罪过罪过。”

    陈窈吃的不多,却也难得很开心。端着一盏香茶,凭窗远眺,雪后的山峦起伏,银装素裹,澄净的天空中偶尔有寒鸦飞过,扑落雪花簌簌,一派悠远古意。

    饭后辛夷帮着猎户收拾残羹,知鱼指着墙上狼皮问,“完整的狼皮我也见过,就是没有您这块大,瞧模样得是一头成年的大狼吧?”

    “让姑娘说中了,这可是狼王,”中年猎户开始滔滔不绝,炫耀他曾经的勇猛战绩,“当年我一个人在深山打猎,野猪没猎到,遇上这头狼王,大战三百个回合。要不是我随身带了涂药的金钩,差点就要命丧狼腹,幸好迷药见效快,才算躲过一劫。不过………腿上被他咬了,伤可见骨,至今还留下疤痕。”

    粗莽汉子,作势就要卷起裤腿,让她们看伤,被他妻子喝止,“多久的陈芝麻烂谷子,回回见人都要说!姑娘们是金贵人,才不稀得瞧你的一身糙肉。”

    汉子被骂,也是一脸憨厚,嘿嘿直笑。

    辛夷瞧着有趣,捂嘴笑道,“狼王那么厉害,咬你一口,你也伤也没瘸,算得上是福大命大。”

    猎户妻子拢着衣摆,坐到炭火盆边,“姑娘别听他瞎胡吹,狼王多凶悍,一口就咬得他血肉模糊,险些去见阎王。幸好那头狼中了迷,药,叫咱们收服,取狼骨髓熬药治伤,这才救了他一命。”

    陈窈心中一动,收回目光,含笑问,“狼骨髓治伤这么有效,那狼骨呢?可能入药?”

    妇人点头说,“能啊!虽然没有骨髓效果好,狼骨头晒干磨粉,也是治跌打损伤的好药,而且活狼越凶猛,骨龄越老,药效就越好。”

    “您这还有狼骨吗?”陈窈说,“若能割爱,我出双倍。”

    猎户夫妇起先是不肯的,耐不住陈窈再三相求,最终在剩下的几根狼骨里,挑了两根粗壮腿骨卖给她。

    辛夷自告奋勇,背着放了山笋和狼骨的背篓下山。

    陈窈在前头搀她,知鱼在后头扶着背篓,山阶湿滑,主仆三人走的格外小心翼翼。

    辛夷喘着粗气,喷出一团白雾,“狼骨头虽然好,但是咱们又用不上,姑娘你为什么非要买?”

    “小心脚下,”陈窈搀着她拐过一道弯,“也是机缘巧合,今日叫咱们遇上了。狼骨治伤有效,带回去请舅舅整治出伤药,月升在军中,日常操练,免不了有些跌打损伤。还有……雍王伤重,狼骨若能有效,缓一缓他的伤情也好。”

    月升是她胞弟陈朗的乳名,如今已满十七,在西郊大营做个从九品的执戟长。

    陈窈如今最挂心的人,就剩他。打定主意要和离,生怕耽误他,因此事事操心,筹谋计划,都在为他打算。

    上山容易下山难,等到几人回到山门外,已是下半晌。

    雪后清寒,山寺四周古木参天,枝桠笔直冲向半空,雪水来不及化,慢慢凝结成冰凌,间或坠落下来,啪嗒一声,破冰碎玉般清脆。

    松泉侯在二门上,陈窈一露头,他忙跳进厢房报信。

    赵弘坐卧不安,早就等的不耐烦,“回来了?”

    也不等松泉伺候,三下五除二披上袍子,阔步跨出门,直奔院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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