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敌众的对决。

    祝眠在人群马匹之间穿梭,有人坠马,有人中刀,刀兵之音充耳不绝。

    春容调转马头,正视着这群拼杀的江湖人。原本有序的照明火把在这时变得十分凌乱,有些跌落在地,有的被人掷出。她企图在残光乱影中找见祝眠的身影。

    她不懂武功高低,不知局势优劣,只知祝眠孤身一人,被层层围住,在她看来是劣势,处于下风。每一次刀光剑影的闪烁,都像多一根细绳,绑在她的脏腑上,狠狠收束挤压。

    白马挪了挪蹄,仿佛打了个喷嚏。

    马上的谢华君挺直腰杆,直盯着战局。前方的火光匀了些许描在她明艳的脸上。春容想要看清她的神情,试图在她的神情中,寻找出这场战局优劣的蛛丝马迹。然而她的脸色始终没有变化,春容便愈发忧心。

    春容咬了咬牙,对方人数占优,虽然祝眠很强,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若不是她在,祝眠即便对抗不过,也能轻易脱身。可有了她在,祝眠只能留下来。她又岂能安心作壁上观?

    再探一眼谢华君,谢华君的注意力始终锁在前方,几乎完全忽略了她的存在。

    对方不会武功。她在心中如此提醒自己。

    这些人全部是追随谢华君而来,倘若将人挟持,或许就能安然脱身。念头一起,她稍攥了攥拳,抬手顺过鬓发,捋至而后,目光悄悄偏向谢华君。她的马较谢华君稍靠后些,两人贴得很近,两匹马间只有半人距离。只要她全力扑出,将谢华君自马背上扑落在地,她绾发的木钗便可作为兵刃,制住谢华君。

    来回盘算过后,她再望向前方,林间已躺下七|八人,却仍没有停手的意思。

    她合上眼睛,静静调匀呼吸,当再睁眼时,立刻向着谢华君的方向扑出,并蹬着马鞍借力。她用了十足的力气,当即便扑在谢华君身上,对方猝不及防,被她带着自马上跌落,两人抱成一团滚在地上。

    刚一定身,她立时抽出发钗,抵在谢华君脖颈出。

    心跳加速,气喘吁吁,她几乎耗尽力气地大声呼喊:“都住手!”

    谢华君怔然回头,想要看她,她贴在谢华君耳边,拦在其胸口前的手不住打颤,却仍努力狠戾了嗓音道:“别动。”

    交战的众人初时没有意料到发生了什么,待有人觉察谢华君被钳制后,连忙复述。

    “快停下!她抓了谢小姐。”

    “停手,都停手!”

    “全都停手!”

    追随谢华君而来的武者纷纷停手,回望向她的方向。浴血酣战的祝眠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刀,略有兴致地打量着挟持谢华君的春容。

    他一向知道,她有时有着莫名的勇气。譬如当初为了给谢华君寻药,她义无反顾地刺伤自己。但他没有想过,她会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他还记得刚出城的那天傍晚,他教她骑马,虽然嘴上不说,但她独自在马背上,握着缰绳的手在打颤,身子也因紧张而僵直宛如木雕。是什么让她放下从马背上跌落的恐惧,出其不意地将谢华君擒制在手呢?大约便是那种莫名的勇气。

    “你想怎样。”谢华君蹙眉,手臂刚刚挪动,便又被春容喝住。

    “别动。我不想伤你,放我们走。”春容说话时,牙齿像是刀刃剑锋,交错切出金鸣。

    “多此一举。”谢华君小声撇下一句。武者们自知不敌祝眠,谢华君又被人挟持,只能应下春容的要求。

    离开时,以防万一,春容将谢华君交到祝眠手中,叮嘱他将谢华君一并带上,等到安全地带再将人放走。

    这场交锋,祝眠稳操胜券,春容确实多此一举。但他乐得听春容的安排,割断一截缰绳将谢华君双手绑了,扶上马背,又将春容扶上同一批马,颇为严肃道:“你截获的人质,还是你来照看。我断后。”

    春容认真地点头应下,一如前几日祝眠带她同乘一般,带着谢华君策马前行。

    一直跑到月行中天之时,春容才稍有松懈,与祝眠一同寻了处空地休息。

    下马时,她才发现谢华君的脚踝受伤,应是被她扑落马下时扭到,只是对方一路没有吭声,她才没有发现。

    “抱歉。”春容满心歉意,扶着谢华君坐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蹲下身替她检查脚踝。

    谢华君缩回脚,冷漠道:“我们是仇敌,你设法挟持我,是为了脱险,没必要道歉。”

    “我与你无仇无怨。”

    “我和他有仇。你们既在一起,我与你便也有了仇怨。”

    春容低笑道:“倘若你真的将我视为仇敌,我又怎会有机会挟持你?是我小人行径,对不起。”

    祝眠捡了些枯木枝生火。

    若在寻常,能够这样相处,谢华君定然欢喜万分。可此时此刻,谢华君不肯靠近火堆,更不愿靠近祝眠。

    “我知道你是谁。”春容替谢华君揉着脚踝,低声细语道,“也听说过一些往事。血海深仇,没人有资格劝你放下与宽恕。但同样的,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受伤,等着他去死。”

    谢华君一声不吭,仰面看着漫天星斗。

    星光璀璨。

    曾经也是这样星汉灿烂的夜里,她的亲眷死在屠刀之下,只有她一人被人救下,那人背着她,整整一个月,背着她,一步一步向着宁州行去。那一个月,她浑浑噩噩,几乎日夜自噩梦中哭喊着醒来,每次醒来,都有一个人在身边,生着一堆暖洋洋的火,照得她很温暖。小时候,她很感激他,住进谢宅后,也日夜期盼着能见到他。长大后,她很喜欢他,天南海北地追赶他的行踪。

    可就在不久前,谢尧查到了当年屠杀林氏满门的杀手名录,他的名字赫然列于其间。几乎同时,他出手打伤谢尧,若非有燕姨在旁,谢尧已死在他的手下。谢尧因此重伤,至今仍在昏迷,几时苏醒难有定数。

    她的生父与养父,死伤于他手,她焉能不痛,焉能不恨。

    泪水氤氲,挡了她望星的视线,她抬手快速抹去眼泪,静默不语。

    三人一夜无话,一夜无眠。

    第二日清晨继续上马赶路,祝眠有意寻找人家,至晌午时见一缕炊烟,驱马追逐炊烟而去。乡野间的几户人家,黄土茅草房,穷苦贫困。祝眠给出金银,将谢华君安置在一户人家,并留下一匹马。

    谢华君脚踝肿着,难以直立行走,只能眼睁睁看着祝眠与春容将她交托给农户后转身离开。眼看着二人即将消失,她不由自主地呼喊:“祝眠!”

    祝眠仍在前行,却被春容拽着衣袖,被迫停下,回身看去。

    “为什么没有斩草除根?为什么屡次三番救我于危难?”谢华君毫不遮掩脸上悲戚之色,明明与仇人咫尺之遥,她却将仇人当做恩人,蒙在鼓里这么多年。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些年,祝眠多次出手救她,明明有那么多机会能够斩草除根,哪怕由着她自生自灭也好,但为什么祝眠放过了她。

    她期待着一个答案,同时惧怕着。可一旁立着的春容却又提醒着她,不会是她所期待又惧怕的那个答案。

    祝眠有些苦恼。

    停顿了许久,他说:“或许是亏欠你的。”

    说完,他笑着摇了摇头,对于这样的说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说完他就要走。

    谢华君怔在原地,拍着桌子撑起身,哪怕脚踝肿痛无法安稳站立,她也要一瘸一拐地向着门口逼去。

    她悲愤交加,咬牙切齿:“为什么?”

    祝眠顿足回头看她。春容慌忙迎上去,想要搀扶,却被祝眠拽住衣袖,拉到身后。

    她不顾脚踝痛楚,愈行愈快,疾声道:“你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为什么独独对我心有亏欠?”她知道,他从来不是巧言令色的人,所以她相信他所说的亏欠二字。但又无法相信。

    祝眠挡在春容身前,看着她步伐颠簸地靠近,轻叹一声:“或许是因为你送了我一把刀。”

    “那是我爹的刀,我是将它送给杀了那些伤害我的亲人的凶手的恩人!”谢华君的脚踝终是支撑不住,站立不稳扑在地上,她距离门槛只有一步之遥,伸长了手臂,却也仍差着那一线距离。

    祝眠站在门槛后,拦下春容,眼睁睁地看她跌倒在地。

    谢华君的双手抓在地上,抓起一捧黄土,拼尽全力掷向祝眠。黄土砸在他的衣摆上,随即缓缓飘落。她捶地哭号,泪水融入黄土间。她恨自己识人不清,错将仇人当恩人,也恨自己没有习武,不能为父母家人报仇。

    黄土扑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令她姣美的脸颊蒙尘。

    倾国倾城色,深埋黄土间。

    血泪相和,却只能咬出句刻薄话来:

    “祝眠,你两手血孽,活该天上地下皆是孤家寡人!”

    “最好这一辈子,生不得快活,死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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