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修扬了扬下巴, 迎着日光灯,负手而立。
“我刚才签字了。”
他面朝着兄弟们,用“我刚被选为国家十佳青年”的语气, 又说了一遍:“作为家属, 既然我已经签字了, 劲臣就可以手术了, 我们马上准备一下。”
兄弟们:“……”
虽然但是。
准备?
咱们准备什么, 咱们会什么,上台演出吗?
兄弟们都没眼看了,哭笑不得, 还不敢表露出来,以致于表情都有点扭曲了,他们对视着互相交换了眼神。
槽点太多了,又不知从何处吐起才好。
二哥看天, 幻幻看地,两个崽一左一右去面壁。
谁叫这个男人是自家老大呢,即使再有吐槽的冲动,也一定要憋回去,为了接下来的排练周期,万万不能泼他冷水啊!
顾劲臣侧身躺在床上, 像是已经睡着了,实则微眯着眼,望着容修的侧脸。
“你们还有什么事情, 趁现在,抓紧时间跟我说,”容修说,“丁爽, 你看看我的手机上有什么需要我处理的消息,不然一会我就没有时间了。”
兄弟们一脸茫然:“你要去哪?”
“去楼下手术区,患者手术的时候,签字的家属不是必须守在手术室外面一直等着么?”
容修面色严肃,谨慎地,身临其境一般地,描述着他脑中的画面:
“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手术快结束的时候,如果有什么事情,医生会直接在小窗口喊我吧?——‘顾劲臣家属,快过来,看看你爱人刚割下来的阑尾’之类的?毕竟,我是签字家属。”
兄弟们:“……”
可是,在等待手术的过程中,大家都会在大厅里等候,并不耽误我们谈事情,也不耽误你处理手机信息吧?
难道你所谓的“等着”,就是坐在手术室外面,直勾勾瞅着手术室大铁门,专心致志地一直等着?
还有,“我是签字家属”这一句就不要再重复了好吗,家属先生?
此时此刻,高级病房里,乐队兄弟们的表情都一抽一抽的。
不敢笑,硬憋着,强忍着,看上去浑身抖,花枝乱颤的。
千万不能笑。
臣臣还病着呢,现在不是笑的时候,现在是与病魔斗争的时刻,大家一定要悲愤起来。
可是,老大这一系列的骚操作,也太……
别吐槽了,关心则乱。
乐队兄弟们:“……”
而在病床上假寐的影帝先生,显然也不怎么好。
在容修说完那句“家属过来看一下你爱人刚割下来的阑尾”之后。
原本还在假意睡去的顾劲臣,突然之间,猛地睁开了眼睛。
顾劲臣:“?!”
怎么忘了这一茬。
是的,手术中从患者身体切除的器官,还是“新鲜”的时候,就会拿到小窗口给家属确认看一眼,然后立即拿去做病理。
看一眼……
顾劲臣:“!!”
不行!
没错,影帝先生展示在爱人面前的,永远是他最美好的一面。
体面惯了,连睡颜和病容,都羞于让容修看到,平时如厕和清洁时都要反锁卫浴的……
阑尾可还行?不行!不能看!
顾劲臣浑身一抖,条件反射地一下坐起,一着急,身子拧动了下。
那感觉,无比酸爽,比事儿后的酸楚感更熬人。
阑尾叫嚣着,腹痛难忍,疼得他额头豆大汗珠渗出,以致于从心底呐喊出的那句“不行”,愣是卡在了喉咙里。
随后,他就疼得挣扎地侧过身,呜咽出了声。
紧接着,顾劲臣的余光就看见,床头桌上,黑着的手机屏幕上,映着他的那张脸。
那张精致而又英俊的脸庞,此刻又泪痕又汗水。
眉头紧紧地皱着,嘴唇干皴起皮,神态丑陋,气色灰败,仅存的那一丁点体面,也消失无踪。
于是漂亮影帝整个帝都不好了。
本来就疼,这下更忧桑,又悲凉,还窘迫,可怜巴巴地,顾劲臣哼唧了两声,打断了容修和兄弟们的小声谈话。
容修回过头,见顾劲臣醒了,连忙过去问情况。
容修坐在床边,看顾劲臣疼得拧紧眉心,又使不上力,帮不上忙,刚想问出那句“还疼么”,意识到自己已经问了很多遍。
容修沉默了片刻,面色一点点冷峻,念经般,含糊不清地哄着:“不疼了,很快就把它切了,叫它不守规矩,一会我就把它就地正法,乖不疼了,不疼了。”
顾劲臣:“……”
就地正法的阑尾:“……”
那念咒般的语气,颇有一种当初在《治愈日》里“从黑洞里吸回来”的韵味。
然后,容修抬手,在顾劲臣汗湿的额头揉了一把,凝视他一会,严肃道:“刚才你睡过去了,我在家属同意书上签字了。”
顾劲臣:“……”
乐队兄弟们:“……”
实在忍不住了,白翼突然转过身,拔腿往门口走,“我们先出去了,不是要术前准备吗,让你帮臣臣做的,你们快做吧。”
容修正色:“好的,你们去门口把风。”
兄弟们:“……”
把风什么的,不至于,真不至于……
你们只是做个备皮。
兄弟们憋着一口气,连忙跟在二哥身后,紧绷着脸,逃命似的朝门外走去。
门还没关严实,就听走廊里一阵爆笑。
“哈哈哈哎呦卧槽把风……”
很快又碍于场合,笑声压了下去,门外一片寂静。
……
房门关紧。
屋内安静下来。
顾劲臣不知何时又闭起了眼,看上去像是再一次昏睡了过去。
只不过,那张脸有淡淡的红晕,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盖着棉被热的。
容修看了一眼时间,大概八点多手术,还有两三个小时。
他绕到病床左侧,坐在床边,望着顾劲臣的睡颜,没有立即喊醒他。
能多睡一分钟是一分钟,他知道的,疼痛已经消耗了爱人所有的体力。
于是,两人一坐一躺,脸对着脸。
容修注视着他,在顾劲臣眯缝的眼隙中,那道视线就快化为实质。
房间内一片寂静。
莫名陷入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情绪中,还稍带了点羞涩与尴尬。
顾劲臣侧了侧头,半张脸埋在枕头上。
接下来,要干什么来着?
对了,只是备皮,好在阑尾炎手术不用清肠。
不然他一定连想死的心都会有。
两个人都不出声,没有谁先开口说“可以准备了”,一个注视着对方,一个避着视线装鸵鸟。
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羞的,顾劲臣的头都快埋到枕头下面去了。
过了好一会,容修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扳住他的肩膀。
忽然被触碰,顾劲臣吓一跳,浑身紧绷着,睁开眼睛看他。
对方突然睁开了眼睛,容修也惊了下,以为是自己的触碰吵醒了好不容易才睡一会的爱人。
“没事,继续睡。”
容修的动作停顿了下,托着他的脸颊,不让他把脸埋在枕头里,又倾身伸着手臂,将顾劲臣的上身托起来。
双臂抱着他,轻轻地将人挪动了下,容修的声音很小,在他耳边安抚:“没事,接着睡,刚才压到胳膊了,影响输液,好好躺着。”
顾劲臣睁着眼,睫毛沾黏着,滞着眼珠儿,侧过头时,干裂的嘴唇碰在容修的耳朵上。
闻到容修的颈窝熟悉的香味,忽然就很想钻进他怀里哭。
即使是镀金铁打的影帝,也有脆弱无助的时候,他已经疼得神志不清了。
于是,顾劲臣就真的那么做了。
病床上,容修两手托着他上身,将他摆正了,刚要支撑起身子离开时,顾劲臣忽然抬起两只胳膊,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轻轻地发着抖。
容修怔忡,保持着那个半支撑的姿势,任对方抱着轻声地哽咽。
呜呜儿的哭声,蜷在病床上,像是疼得狠了,也让疼着他的人心疼得狠了。
容修没得过阑尾炎,但当年他还是排长时,看到手下班长发病,那么要强的一个汉子,也疼得浑身生汗,满地打滚。
容修没再让顾劲臣躺下,他护住对方输液的手背,大掌托住顾劲臣的后背,稍一使力坐起来,把人带到了怀里托抱着。
没说什么“再忍一忍”,容修的手心温热,在顾劲臣后背轻轻安抚,任对方委屈撒娇。
能宣泄出来,终归是好的。
“我不是怕疼,我特坚强。”顾劲臣抽噎着,呜咽着打出了哭嗝,埋在他怀里还在极力辩解,“只是,嗝,情之所至。”
“嗯,我知道,”容修轻拍他的背,生怕爱人哭得喘不过气,“忍不住也没关系,换作我,也会一样。”
难过,窘迫,还疼,与所有病人一样,只要进到这座白色巨塔,就要放下所谓的尊严,体面,以及不该有的羞耻感。让你脱就得脱,让你趴着就得趴着,真是有够受的。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顾劲臣情绪稳定了些,容修托抱着他,在他背后垫个软枕,让他靠坐在病床上。
然而,心理建设还没做完,就听得房门敲响。
笃笃。
敲门声不大,却似平地惊雷,顾劲臣浑身都绷紧了。
护士并没有开门进来,只是在外面提醒:“工具准备好了,放在门口推车里了。”
顾劲臣:“……”
容修:“……”
来了。
两人几乎同时一僵,而后又同时避开视线。
高级病房内又寂静下来,静得落针可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见顾劲臣的情绪还算稳定,容修略显无措地指了指房门,“东西到了,我去拿。”
说着一抬眼,两人的目光就撞在了一起。
猝不及防地,顾劲臣浑身僵住,目光也慌乱了一瞬。
容修迎上那双桃花招子细细瞧着。
直将顾劲臣瞧得不自在,忙不迭地将眸光移向别处。
于是,在满目白惨惨的视野里,影帝的那张俊脸别开,从眼尾到耳根,倏地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顾劲臣抿着嘴唇,轻轻地应了声:“别叫护士进来。”
“知道了。”容修眼底漾开了一丝笑意。
不过,看着对方的羞涩表情,即使见多识广如少校先生,一想到接下来要干的事情,这下子也更紧张了。
砰砰,砰砰,心跳也莫名加快了。
乱想什么呢,说好的是正事,是医生交给他的重大任务。
容修站起身,长腿迈开,身姿挺拔,都快踢正步了。
他来到玄关,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西装,打开了房门。
高级病房这个区域,并没有多少人,走廊里一片安静。
病房门口,一辆护士手推车横在眼前。
容修往旁边望去,兄弟们坐在旁边的长椅上,齐刷刷地仰头,目光落在魔王的那张冷峻的脸上。
怎么了?刚才在屋里发生什么了?
不是已经如他所愿签字了吗,怎么还像个冰坨子,一脸冷冰冰的?
是的,容修冷着脸,紧绷着表情,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即将上战场的紧迫之感。
“那个,你会吗?”白翼十分担忧地问了一句。
“没问题吗?”沈起幻提醒道,“护士刚才说的,弄干净,毛发有感染风险。”
容修窘迫了下:“你们问护士了?怎么问的?”
聂冰灰:“我就是好奇,多问了一嘴,为什么微创也要备皮。”
“用我教你不?”白翼赶紧站起身,来到容修身边,在他耳边小小声,“我说,我玩过挺多花样,不就是白虎吗?”
容修:“??”
于是,白翼在他耳边做了一堆科普,何为青龙,何为白虎。
白翼煞有介事:“这就是传说中的白虎啊,白净净的,我教你……”
容修:“……”
只见少校先生整个人都僵了,直竖竖地站在半掩着的病房门前,尽管他极力控制着,也没能掩饰住老脸通红。
“不必。”容修冷声应,瞪了白翼一眼,“闭嘴。”
白翼闭上嘴巴。
紧接着,少校先生傲慢地扬了下巴,“我比你们熟练,连个正经对象都没有,你教我?”
说着,他脸上露出老司机的表情,潜台词呼之欲出:本人持证上岗,实操经验丰富。
乐队男人们:“……”
卧!槽!
兄弟们挤眉弄眼,艳羡之情已经快从男人们的脸上溢出来了。
不等他们再说,护士从隔壁病房出来,见容修站在门口,唤道:“顾先生家属,快去准备哦。”
喊家属了。
容修闻声站得笔直:“是。”
护士走近了,提醒道:“请尽快去交手术费用,持患者身份证和社保卡到八楼,直接缴费就可以了。”
“知道了。”容修点头道。
“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去护士站喊我。”护士直白地说,“备皮一定要干净,不然会影响到腹腔镜手术,也会有感染的风险。”
“是的,我知道了。”容修积极地回应着,在护士的面前言听计从,哪儿还有叛逆摇滚主唱的气势。
兄弟们也集体站起来,总算有派上用场的地方了,“你们快准备,我们去交钱。”
“我去拿证件。”容修伸手捞过推车,转身开了房门,推着小车进去。
没多久,病房门再次打开。
容修递来一个钱包,各种卡都在里面了。
“刷这张。”容修说,“先存十万,之后还有住院护理费什么的,不够就补。”
沈起幻:“??”
十万?容少是不是对手术有什么误解?还是对金钱有误解?
还不够就补?十万块怎么可能会少啊,阑尾炎手术两万块足够,再说臣臣还有医保呢。
兄弟们的目光落在那张中行卡上。
他居然拿这张卡出来了。
乐队兄弟们每人都有一张,大家一起办理的,是男人们的小金库。
说好的背着老婆存钱呢?
“再打印一份所有检查费用的收据。”容修看向沈起幻,对他叮嘱道:
“算一算一共多少钱,还给篮球基地,检查费用好像是张教练垫付的,一定要还给人家。包括救护车费用、小东北他们的打车费、司彬给大家买的饮料等等,全都还清了。”
白翼不赞同地皱了皱眉头,“打车费?”
检查费用的几千元就算了,连打车费也要还给小东北?还有什么?饮料钱?
算得这么清楚,一分一毛都计较,难道不会伤了兄弟们的感情吗?
大概只有沈起幻能get到容修的点。
沈起幻点头:“我明白,我微信联系,发红包还了。”
容修就是这样的人啊。
永远是一码归一码,就像当初和顾劲臣分开,清算得也特别明白。
越是关系要好的,付出感情越多的,越是在金钱上与对方算得清清楚楚。
事实上,潜意识里,或许也有别的原因。
少校先生对“家属主权”的敏感。
比如,大家送顾劲臣来医院之后,司彬请大家喝饮料这种。
——不想顾劲臣亏欠别人。
顾劲臣只能亏欠他一人。
将所有的一切交代完毕后,容修对兄弟们道:“注意安全,不要和人发生争执,口罩都戴好,低调行动。”
兄弟们下意识站直:“是。”
丁爽一脸懵逼:“那我呢?”
“你去楼下超市,买一些日常用的,洗漱用品之类,你知道你顾哥习惯用什么,买回来我给你报了。”容修说,“然后就在这等我,万一有什么急事,帮我跑个腿。”
丁爽如接大任,严肃道:“是,我知道了。”
真是事无巨细,全都考虑到了啊。
“东西别丢了,身份证在你手上。”容修指了指白翼拿着的钱包,正色道,“别掉以轻心,也别紧张,打起精神来。”
乐队兄弟们:“……”
不,我们不紧张,现在紧张的是你啊,老大。
容修后退半步,看了一眼腕表,已经快晚上六点了,“一会在这集合。”
兄弟们面朝着他,立正,稍息:“是。”
“很好,解散。”
容修说完就关上了病房门。
乐队兄弟们站成一排:“……”
好在高级病房区域人少,走廊里没有旁人经过。
乐队这个风格的画面,要是拍成短视频,估计都能上热门了。
回到高级病房,容修站在护士推车前,垂着眸子看车上摆得整齐的医用物品。
屋里一阵安静,弥漫着诡异的气息。
目前他要完成的,是一件重要的大任务。
没错,是正事,非常正经的大事。
不过,脑袋里全是白翼刚才说的“白虎”,只要想象一下,就老脸一热。
他要把爱人刮得白溜溜的……
这完全在少校先生的领域之外。
护士推车捞进病房,容修站在玄关处,垂着眸子观察了一下。
医用备皮一次性剃刀,专用肥皂水,护理垫,除此之外,还特别准备了剃须膏。
还有一些消毒药水、医用棉签不知是做什么用的,难道是怕他不小心把爱人皮肤割伤?
容修:“……”
老实说,刚才在走廊里,在兄弟们质疑的目光下,他完全是色厉内荏,逞强好胜了。
哪来的老司机,完全是吹牛皮,他就是个萌新。
他确实没给爱人处理过这个。
因为伴侣是男孩子,所以也不用帮对方修剪比基尼位。
平时……
容修细细回忆了下,印象中,顾劲臣展示在他面前的每一处都美如画卷。
平时仪容仪表,顾劲臣都是自己处理。
另外,就是从两人正式有过性之后,在要上镜时,或登台时演出服的原因,顾劲臣亲自帮容修处理过腋窝,不会再让白翼或王丝丝帮容修捯饬。
即使是男明星,腋下脱毛也是必须要注意的。
顾劲臣手法娴熟,容修从没觉得难受,或出汗疼过。
不过,顾劲臣从没有让容修帮他弄过,身上任何一个部位。
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相当隐私的事情。
影帝体面惯了,向来很注意这些,他都是私下里自己打扮妥当,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把最美好的一面展示在容修面前,且从不透露处理过程。
这就导致了在关键时刻,缺乏实操经验,不太行事儿(……)
容修转头看了一眼病床,顾劲臣半靠在床头,眨巴着眼睛望过来。
“准备一下吧。”
容修捞着推车,往床边走的时候,顾劲臣忽然避开了目光,颊边蓦地浮上两片红潮,一直蔓延到眼尾眉梢。
他躺在床上没动,仿佛一时间陷入迷茫与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个反应让容修愣神,脸上虽没露出内心情绪,心跳却莫名加快。
推车移动到床尾处,容修也不太敢看对方了。
情绪是能够感染的,害羞,脸红,尴尬,窘迫,多重心情掺杂一处,他们感应到彼此的羞涩与紧张,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始。
高级病房内一片安静,周遭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顾劲臣哽住喉咙:“我,我自己可以……”
容修目光落在他埋针右手上:“不可以。”
顾劲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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