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撒哈拉的第二个月。
北原和枫和十几个人一起在棕榈树下面躲着下午一点钟的太阳, 喝了一口水囊里面的水,思考着商队里面水源的库存。
撒哈拉大沙漠寂静得一如既往,只有微微的风正在吹着,没有沙尘暴, 天空澄明得就像是巨大而清澈的海所会拥有的影子。
商队里有人逮了一只蜥蜴, 领队把它迅速地解剖处理完便塞到背包里, 答应处理好后给这个人加餐, 让男孩也跃跃欲试了起来。
但也仅限于跃跃欲试。
“我还差得远呢。我还没有完全学会沙漠的语言, 所以没有在她这里猎取食物的资格。”
男孩对北原和枫这么说。
和北原和枫一样, 男孩在路上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观察,尤其是观察那些人。
他观察商队领队和向导对沙漠表现出的每一个痕迹的处理与应对,思考着这片美丽而又残忍的沙漠所拥有的每一处征兆, 那对清澈如水的眼眸倒映出橘黄色的细沙。
他正在学习,但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学会。
“沙漠的语言啊……”
北原和枫侧过头看自己身边的孩子,没有对这个说法抱以质疑,只是弯起眼睛笑,伸手摸摸对方的脑袋:“每个人都能从沙漠里面学到一些事情。”
旅行家已经从对方的故事里知道了男孩很有可能就是《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的主角,自然也知道对方最后从沙漠里面学到了什么。
与此同时, 他突然想到前世一个神奇的说法, 说沙漠能使男孩变成男人, 女人变成女孩——但实际上不管是谁来到这片沙漠里生活, 大概都会变得成熟又幼稚的样子。
对于人类来说, 撒哈拉绝对是一位残忍的好老师。她带着人走向生命的终点和起点, 教导他们怎么用沙漠的语言找到沙子下的东西, 带着他们去聆听世界的秘密——虽然没学会的人也没有办法活着走出撒哈拉。
“比如?”男孩好奇地仰起脸问道。
“比如。”
旅行家想了想, 接着认真地回答:“沙漠之所以美丽, 是因为里面埋藏了一座井。”
男孩微微侧过头, 认真地看着北原和枫,看着棕榈树的叶子在对方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那对橘金色的眼睛里似乎有着柔和的星光。
“就像是星星之所以特别可爱,是因为里面有一个小王子和一朵玫瑰。”
北原和枫把水囊的盖子拧好,重新放在自己身边,伸出手用力地揉揉男孩的脑袋,声音里带着再明显不过的笑意。
在经过中午的休息后,商队继续上路。
这条穿越过撒哈拉的商队在沙漠中行走时有一种沉稳的保守,以及超乎寻常的耐心。
他们在晚上通过格外清晰的星星确认前行的方向,然后白天出发,遇到麻烦宁愿多走一点路绕过去,但很快就会走到正确的方向上。
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中途转接的绿洲,所遇到的生物也越来越多,甚至看到了没有人骑着的骆驼在沙漠中漫步,没什么警惕心,但看到人之后还是会吓得一下子跑走。
这个征兆让商队里的人们瞬间振奋了起来:向导告诉过他们,撒哈拉沙漠里没有野生单峰骆驼,只有人驯养过然后走失的,说明这周围肯定有人的痕迹。
男孩和北原和枫倒是没有太过惊讶,他们只是好奇地看着周围逐渐变多的绿色,一点点热闹起来的天空,还有在沙漠里隐藏着身子的动物。
“那是什么狐狸?就是那个耳朵尖尖的,在沙丘后面抖着耳朵的。”
“不像是耳廓狐,看上去大了一点。应该是吕佩尔狐……真漂亮啊。”
两个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看向
商队不远处一只缩着尾巴的狐狸,正好看到对方站起来,纤长的四肢撑起娇小的身躯。
小狐狸抖了抖自己的耳朵,沙色的皮毛几乎完全隐藏在了沙地里,一对棕色的眼睛周围有着天然的黑色眼线,显得眸子又媚又长,加上富有线条的长吻与大耳朵,给人的感觉异常优雅。
它看了看人类,似乎也觉得自己小小的体型打不过这群大型怪物,很快就跑得没影没踪——这种小型动物在撒哈拉这种死亡之地往往是活得很小心的。
“说不定我们等会儿还能看到一只很漂亮的镰刀角羚羊。”
男孩看着狐狸跑走,但并没有对此感到非常遗憾,扭过头对北原和枫很乐观地说道:“我其实还想看看沙漠里的蜥蜴呢,听说撒哈拉沙漠巨蜥可以有一米半那么长,都快有我高了!”
“但它们的脾气可不怎么好。”
北原和枫忍不住笑了笑,但也没有阻止男孩这种念头,而是说道:“不过等你学会了沙漠的语言,你应该就可以和它们聊天了。”
旅行家把自己携带着的介绍撒哈拉的书拿出来翻了翻,看着上面对蜥蜴的介绍:“不过你得提前准备好。它们经常在石头缝里面住着,但说不定你找到的就是一条角蝰蛇。它可不一定会听你说话。”
撒哈拉虽然是生命禁区,但是伴随着水源依旧还是能诞生很多动物,也拥有一条脆弱但是确实存在的食物链,甚至很多极端濒危的野生动物在这里落户。
比如说著名的非洲旋角羚——这种个体在野外生存数量不达五百只,属于真正的极危动物,其独特的螺旋状转弯的羊角基本可以拍出以万和美元为单位的高价。
杀一只就可以让人在局子里蹲十年,情节恶劣者甚至可以判到死刑。
“如果我真的理解了沙漠的语言,才不至于把它们住的地方认错呢。”
但男孩显然没有被吓到,反而用认真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说道:“而且我可以在不动石头的情况下和它聊天……”
骆驼们载着人走过一处峡谷,这里再过去大概是一道大河的河床,风从这条河曾经的入水口灌进来,呼呼啦啦的,但是没法给人任何舒适的感觉。
向导正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地看着天空,那些熟悉这片沙漠的骆驼夫则是在警告人们远离那些姿态奇特且岌岌可危的风蚀蘑菇。
“河床。”
一个在男孩和北原和枫身边的骆驼夫低声地说道:“我认识它。”
滚烫的太阳在天空中散发着热量,沙漠里的万物似乎都在被煎煮着,就连水囊里面的水也变成了入口嫌烫的温度,就连不断涌来的风也是让人忍受不了的热。
旅行家正在往头巾上倒水,好利用蒸发吸热的方式防止太阳直接照射在自己头上导致严重的中暑,闻言有些惊讶地抬头:“你认识?唔,你是说你见过另一个河床?”
沙漠中的沙子是流动的,连带着碎石一起千变万化,往往一睁开眼睛就会发现四周的地形完全变成了陌生的样子,像是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撒哈拉。所以从来都没有什么人敢说自己认识沙漠里的某个地方。
“差不多。”
骆驼夫看着前方,似乎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说,但最后只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简单地说道:“河床……是的,我是说河床。爆发过一次沙漠山洪。”
撒哈拉沙漠也是存在暴雨的,这种剧烈的暴雨和沙子混合起来,从脆弱的岩石山体涌入河床之中,便会成为一种极其可怕的自然灾害。由于其突然性,沙漠中遇到的人几乎无一生还。
甚至就算是避开了这种危险地形,在雨水能积累数米的沙漠中,溺死的人数量也不在少数:那是几乎可以和渴死的人相媲美的数量。
“有一次有一家商队在峡谷
里面休息,天上突然下起了雨……”
骆驼夫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后面的内容你们应该也能想得到。”
北原和枫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有些事情,连说“节哀”都是一种冒犯。
沙漠是残忍的,而撒哈拉尤其如此:就算是他们目前在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一次沙尘暴,没有死去任何一个,没有碰到危险的食肉动物群,但这片土地依旧可以随时葬送所有的人。
骆驼夫继续讲着他的故事:“只有我走出来了,因为当时我看到了一条蛇,正在往上爬。那是一条金色的很漂亮的蛇,我从来没见过,于是我趁大家歇息,也爬了上去。”
“这是一个征兆。”
男孩很显然也听到了这句话,突然转过头开口道。
“祭司也是这么说的。”
这个在撒哈拉的残忍里死里逃生的男人用一种复杂又平静的语调说道:“我读懂了沙漠的语言,所以我活了下来。那些逝去的人都没有在乎她到底说了什么。”
“住在沙漠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总是喜欢用各种手段考验她的门徒和孩子。”
骆驼夫在烈日下深吸了一口气,看上去像是在抽烟草,最后拍了拍骆驼的脑袋,用一个阿拉伯词汇来总结这个简短的不幸:
“ktub”
“我知道这个词。”
在骆驼夫驾驶着骆驼往前走的时候,男孩若有所思地对北原和枫说:“它的意思应该是‘命运’。”
“准确的说,ktub被直接翻译的结果其实是‘被写下’。”
旅行家驾驶着自己的骆驼,用手温柔地摸了摸对方的脑袋和脖子,缓解它的紧张——动物能够感受到附近有危险生物的气息,很有可能这片河床也有着毒蛇。
他于是让它走在山岩投下的阴凉里,尽可能地混在骆驼群的中间,同时口中下意识地为男孩的话补充了一句。
不过很快,旅行家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便是一个有些无奈的微笑:“当然,其实这两者的意思也差不多就是了。”
毕竟这个世界——不管是文野世界,还是《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的世界,其实本质上都是三次元人笔下的作品,命运自然是“被写下”的。
甚至这个世界上,也真的有一本可以写下命运的“书”。
命运啊……
北原和枫抬起头,看着高高的山崖,想到前世自己所看的漫画,想到自己接触过的那些原著人物,忍不住有些恍惚。
离文野主线的开始还有五年。
两年后,西格玛会因为“被写下”的命运出现在撒哈拉——不得不说,正因为身处于其中,北原和枫才感觉西格玛能够从这里来到人类世界,本身就是一件足够称得上好运的事情。
“也不知道两年后能不能捡到……不过应该不至于吧,撒哈拉沙漠那么大呢。”
北原和枫小声地嘟囔了一句,看到男孩疑惑的视线后对之笑了笑。
在晚上的时候,他们很沉稳地扎营,一群食草动物跑过,但是商队的人禁止了人们去捕猎这些动物。
“其中有很多是牧民饲养的,还有一些食草动物对于你们来说足够危险。同时沙漠的生物链太过脆弱,人为干涉很容易出现巨大的问题。”
商队的带领人有一张被黄沙深深侵蚀的脸,让人忍不住想到之前在河床上行走时所看到的风蚀蘑菇。
不过虽然外貌沧桑,但他的声音却是很洪亮的,眼神也如鹰隼般锐利:“而且我们要前往的绿洲中生活的是柏柏尔人,他们以尊重自然著称,不会喜欢无故杀戮的行为。我们的食物足够,更不要干这种事情。”
之前蜥蜴这种爬行动物也无所谓,毕竟一年能生
好几窝,一窝里面有十几个乃至于几十个蛋。但是哺乳动物的繁殖就艰难得多,很容易受到人类的影响。
正在看北原和枫给他逐字翻译的科普书的男孩跟着对方的话点了点头,接着又拉住旅行家好奇地询问其中一个动物的名字。
“这是雕鸮。”北原和枫看了一眼科普书边上的图片,在自己的记忆里找出阿拉伯语中与之对应的单词,解释道,“也是一种猫头鹰。”
“可是它看起来好大,和仓鸮完全不一样。”男孩仰起脸,有些惊讶地问道,“它也是猫头鹰吗?”
“当然了……到时候我们可以去找找,也许绿洲里面会有人养雕鸮。”北原和枫眨眨眼睛,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他记得雕鸮是可以被驯养的,而且这种猫头鹰的战斗力的确可以和一些鹰和游隼媲美,说不定真的会有饲养这种动物的人。
撒哈拉很少能看到鹰——或者说大型的食肉动物基本上不存在,很多人说撒哈拉沙漠有的蛇鹫和短尾雕,其实大部分族群都生活在撒哈拉以南的稀树草原上。
两个人在夜晚三言两语地聊着撒哈拉,以及撒哈拉里面努力生活的生命们,又在篝火下互相分享自己再来到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故事,一直到人们应该进帐篷睡觉的时候。
男孩抬头注视着远处,他看到了很多星星正在明亮地垂落在地平线的尽头。
“那是绿洲的灯火,我们明天应该就能到了。”
北原和枫打了个哈欠,把男孩抱在了自己的怀里,两个人靠着骆驼,感受着这个温顺的动物身上其实不怎么柔软但足够温暖的皮毛。
它还没有睡,只是伏在沙地上,用那对清亮的眼睛看着男孩和旅行家,不断地打着响鼻,似乎想要暗示些什么。
“好孩子,睡吧,睡吧。”
听着对方不动声色抱怨的北原和枫有些失笑,摸了摸对方的脑袋,从口袋里拿出一节干萝卜,塞到对方的嘴里,看着它眯起眼睛缓慢咀嚼的样子,也跟着露出一个很开心的笑:“喏,明天我们就都能好好休息一会儿了。”
“噗噜。”骆驼又打了个响鼻,扭过头,颇有点恃宠而骄的意味。
四周终于安静了点。
北原和枫笑了笑,拉着男孩的手回去,在关上帐篷前又看了一次天空。
天宇上的繁星稍微少了一点。但依旧绚烂得与这片单调的大地格格不入,就像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被强行凑到了一起。
也不怪埃及能发展出那样惊艳的天文学,北非的沙漠的确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观测星星的地方。
他们两个人在撒哈拉柔软的沙子上走过,留下了一串脚印,混杂在别的大大小小的脚印中,最后一起被流动的黄沙淹没。
今晚,鸣沙依旧在风吹来的时候唱着它没有休止的歌。在夜色里,有一只羚羊好奇地转过头,看到了人类的火光,于是睁大眼睛,赶紧蹦蹦跳跳地快速逃走了。
胡狼在沙丘上发出嗥叫,回应它们的是绿洲里狗遥远的吠声。这种有狼的名字的生物在撒哈拉沙漠的食肉走兽里属于鄙视链的倒数第二层——第一层是狐狸们,最高的自然是作为非洲二哥的斑鬣狗群。
月亮很亮。
北原和枫关掉了帐篷里的提灯,把书合上,缩回了睡袋里。
旅人在撒哈拉的夜晚大概总会在与这片沙漠漫长的相处中变成一片寂静。这份寂静就像是行走在希腊的神庙和希伯来的教堂,能够从无数的光辉里感受到神明安然垂落的目光。
于是自然便会保持缄默。
这个世界在撒哈拉、在非洲毫无忌惮地接近着人类,向它们展示灵长类生物的渺小,或许正是这种接近让人产生了自身渺小的感觉。
——就像人虽然总是容易忽略
夜空里一颗星星本体的伟岸,但在近距离接触那些光芒万丈的恒星时,没有人不会为之屏息。
北原和枫闭上眼睛。
他在睡前听着耳边空气若有若无在的流动,听着外面看守火堆的人说的模糊的字句,聆听着身下沙子可能进行的迁徙。
很安静。
旅行家这么想着,却突然发现那份视角似乎自然而然地打开,超越了视力的阻碍,把万事万物的灵魂都倒映在视野里。
他看到很模糊的透明灵魂在沙子上练成一片。它们聚集在一起,似乎正在做夜晚的梦,在沙漠的怀抱里彼此手拉着手。
在那儿,在此刻宇宙当下的生命深处,万事万物正在如同透明的灵魂般流动。沙漠如同看待玩闹孩子的母亲,把黄沙微微地扬起,让这些灵魂睡在她的怀中。
北原和枫在半梦半醒间看着,突然想到今晚商队里那个骆驼夫说的话。
当时,对方正在看着外面人类的火光照耀不到的黑暗之地,看着那些野兽的声音传来的方向,呼吸里带有某种沉重而又舒缓的叹息。
他说:“看看撒哈拉,你就会知道人类多么值得骄傲,又多么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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