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宫草木摇落,中庭落叶纷纷,晚秋已至。

    皇后脊背纤瘦,身着一身淡粉色百蝶穿花纱裙,对镜梳妆。

    面上那道寸余长的伤疤渐渐随时间已渐渐变成棕色,她回忆着儿时在欢楼里见过的花钿,细笔轻点胭脂,以疤为枝,在面上绘出几朵淡粉色的梨花。原本面貌可憎的疤痕,瞬间变得鲜活娇美起来。

    玉指扫过那些雍容华贵的凤簪,从妆奁深处挑出支一水儿碧绿的花头玉簪,抬手插进螺髻里。

    “皇上驾到!”

    皇后似有留恋地望向镜中的人儿,起身,将一旁的香炉点燃,轻笑着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聘聘婷婷向外间走去,粉色的纱裙游过,飘飘欲仙。

    “臣妾给皇上请安。”  抬眼,看向面着愠气的尉迟暄,自顾自起身到茶案边上坐下。“皇上来臣妾宫里时,多半时候都是带着怒气的…”

    “你可知罪?”  尉迟暄站在正阳宫主殿中央,神情淡漠。

    “皇上说的是哪桩?”  皇后亲力亲为烹茶,云淡风轻道:“皇上坐吧,桩桩件件,容臣妾慢慢说。”

    “使阴诡之术残害皇子,是为母不慈;下毒暗害于朕,是为臣不忠。”  尉迟暄挥手将她来的茶盏拂落,沉声道:“你可有半点母仪天下的样子!”

    “世人都以为,是皇上不受先皇重视,才替您选了清远伯府,这门不上不下的姻亲。却不知早在十年前,臣妾十五岁初在清远伯府见到皇上时…皇上便与臣妾说,心悦臣妾。”

    “皇后…”  尉迟暄眼含警告。

    “正阳宫早就空了,皇上忧心的秘密,将随臣妾一死,而烟消云散。”  皇后从容不迫。

    “可皇上,一早便知道清远伯府是皇室的情报暗网,所以…才想尽法子娶臣妾为正妃。拿到清远伯府这张牌。”  十年前,她在宫外初见尉迟暄。那般龙章凤姿的男子,信誓旦旦,托付真心。她心中欢喜,以为否极泰来。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无媒无聘便委身于他。

    “入东宫后,皇上为了笼络朝中势力。接连娶了袁家、左相的嫡女,以及…许家的庶女——德妃。”  她那时,满心满眼都是尉迟暄,利用清远伯府的暗网,替他稳住东宫之位。“德妃,在入东宫以前,便与骆汉骞胎珠暗结。皇上为了骆家的兵权,只装作不知。”  尉迟暄,从来都喜欢兵行险招。

    “朕,从来不曾瞒过皇后。你如今为何,要背叛于朕?”  尉迟暄并不否认,德妃与骆汉骞的事,他一早便清楚。当年,先皇生了废太子的心思,他手里不可无兵以防万一。许家虽然势弱,却素喜攀附权贵…母后早逝,那个波诡云谲的局势,他必须要在淳贤皇贵妃与萧家之外,得到能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势力。

    “皇上那时答应过臣妾的,来日储君,一定是臣妾的孩子。却将大皇子,那个野种,提拔为储君…臣妾真是越来越看不懂皇上了…”  她神思陷于旧事之中,缓缓道:“今朝,皇上又故意纵容沈明娇,伤了臣妾心心念念盼了数年的孩子。”

    “这便是你给朕下毒的理由?”  尉迟暄不屑一顾,显然是并未相信她的话。“只要你安安分分守着皇后之位,来日无论哪个皇子登基,你都是太后。”

    “皇上,对沈明娇动情了,不是吗?”  她未目光灼灼看向他,嘲讽笑道:“皇上不舍得她死,甚至打算,覆了沈家再无外戚忧患后,立她的孩子为储君吧?”  她爱过他,与他相携走过惊涛骇浪,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皇后将茶盏重新斟满,放在他面前。声声相问:“那皇上可想过…到了那一日,臣妾,会是何等下场?”

    当年,是她,受尉迟暄的驱使,亲手将无解至毒,掺进了淳贤皇贵妃的饮食里。

    “皇后,你逾矩了。”  尉迟暄被戳中了心思,沉声警告道。

    “呵…臣妾逾矩的事,可不止这一件。”  皇后起身站在他面前,动作轻若分花拂柳,将身上的纱裙层层脱下。光洁莹润的纤背如同一块上好的玉石,片瑕未着。

    “皇上,您可瞧好了。”  皇后背对着他,手指在后颈与发际线的交界处摸索着,缓缓将皮肤撕开。

    尉迟暄看着她轻浮放肆的动作,神色晦暗不明。直到…看见覆盖在她后颈到肩胛骨的假皮撕开,露出肩膀上明晃晃的刺青——妓。不动如山的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不必臣妾说,皇上也知道,这…是什么吧?”  皇后神态轻佻放荡,言笑晏晏。老鸨为防止生在欢楼的女子外逃,便会给女婴烙上这样的刺青。

    “贱人!”  当朝皇后,他的正妻,竟是…如此奇耻大辱,尉迟暄已顾不得深究细想,挥手便是一耳光结结实实掀到了皇后的面上,将她打得一个趔趄。

    “皇上急了?”  她慢条斯理擦掉嘴角的血迹,继续道:“皇上自以为尽在掌握,怎么…当年却不曾查过清远伯府二小姐的身世吗?”

    “臣妾忘了…先皇后失势去得早,在娶臣妾为妃以前,皇上,哪里有本事查得到这些呢?”  皇后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冷峻的面具寸寸碎裂的样子,娇笑着继续道:“那皇上猜猜…以沈家的本事,会不会知道呢?淳贤皇贵妃,又为何全然瞒着皇上呢?”

    “你为何进宫!”  尉迟暄恼羞成怒,当真起了杀意,狠戾逼问。

    “是皇上,当年说心悦臣妾,十里红妆将臣妾迎入东宫的,皇上忘了?”  皇后知道,她的身世一旦被揭露,便再无活路。索性肆无忌惮,言辞辛辣不留情面,笑吟吟道:“臣妾不过一女流之辈,如何做得了这样瞒天过海的大事。皇上不如查一查,左相当年,在江南时,都做了什么?”

    “清远伯府已经被皇上亲手毁了,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不论是皇上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都随风散了!”  她将散落在地上的纱衣一件件穿戴整齐,看着外面秋风乍起,调笑道:“时候不早了…臣妾念着与皇上年少夫妻的情份,说与皇上吧!”

    “臣妾的生母,名为,余迢迢。是江南府最负盛名的花魁,当年…不知多少人散尽家财,只为求得春宵共渡。二十六年前,外任至江南的易殊,亦是其一。”

    尉迟暄听着她的话,几乎难以遏制心间的愤怒。永靖侯府、袁家、骆家、萧国公府,他几多防备,却唯独从未疑心过左相。

    “左相与余迢迢郎情妾意,几度春风后,很快便被召回京城。而臣妾…左相的私生女,自小便在欢楼中长大,直到七岁,被接回京中。”

    “皇上仔细瞧瞧,臣妾今日这般盛装的模样,与慧妃…可是有几分相像的?”  皇后今日刻意模仿着慧妃平日里的妆容扮相,玉软花柔,细看之下有七分相像。“不如皇上告诉臣妾,左相利用清远伯府布下臣妾这枚棋,意欲何为?”

    尉迟暄冷心冷情,从来都将后宫女子看作是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棋子,执棋之人自然不会在意棋子的心思。

    “皇上,裕王殿下在御书房求见。”  宋诚敛声屏气入内,打破死潭一般的寂静。

    “该说的,臣妾都说了。”  皇后起身,跪地叩头行大礼。凄然泪下,带了几分真意:“君臣夫妻走到今日…良辰美景,终是镜花水月。”

    尉迟暄视她如敝履,面露嫌恶,起身拂袖而去。

    皇后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恍然间想起…九年前的正月初二,她身着凤冠霞披,也是这般看着他的背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过太庙的九十九级玉阶,成为他的正妻。喜烛高燃时,她的夫君说,世间女子,唯卿可与孤相配。

    转身走过屏风后面,打开炉顶,看着里面燃尽的香灰。喃喃道:“臣妾这辈子都为旁人棋子,临了…也算做了回主。”

    ……

    “臣弟给皇上请安。”  裕王等在御书房门口,见来人面色不虞,愈发恭敬谨慎。

    “进来吧。”  尉迟暄经过裕王时,闻到一股浓重的脂粉香气。想起方才皇后身上的刺青,勃然大怒道:“荒唐!你成日里流连欢场,将皇室体统放在何处!”

    裕王好色,成日里眠花宿柳,京城尽人皆知。当初裕王要娶正妃时,家中有适龄女子的官员府第,纷纷避如蛇蝎。最后,不过娶了个五品翰林院编撰家的女儿。

    裕王闻言,作势抬起袖子闻了闻。浑不吝,破罐破摔道:“燕春楼倒了好些日子,旁的地方都是些庸脂俗粉。臣弟也不过是昨夜办差回来,才寻了个还算能入眼的地方,一时忘情…”

    “你给朕闭嘴!”  裕王向来如此,可如今听起来便是字字句句都在戳他的肺管子,抬手拿起茶盏直接掷向裕王额间,落地摔得粉碎。

    “臣…臣弟知罪!”  裕王冒冒失失跪地请罪,赶忙书归正传道:“津州府一切正常,沈宴川被捆在军营,按照皇兄的意思,日日施以鞭刑示众,并未见有人异动。”

    “骆汉泽如何了?”

    “臣弟入宫前去了骆府,□□子弹穿过他的右臂,废了。”

    “下去吧!替朕看着西郊大营的动静。”  尉迟暄见他边说边用手呲牙咧嘴地揉着额角的红肿。

    “臣弟告退。”  裕王如蒙大赦,慌脚鸡似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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