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夫人听他数落儿子“小王八蛋”,不免瞪了他一眼,总算不再伤感。夫妻两个已数月未见,终于还是在宁远候出征之际,各退一步,缓和下来。
卫仲卿看了眼窗外跟卫小山嘀嘀咕咕的儿子,问道:“听说夫人求见太后了?”
“是,我让人递了帖子请求进宫给太后问安。”
“这事恐怕还要再斟酌。”卫仲卿略一蹙眉。“凤家如今是被人按在刀口上。你是不曾见,今日宫门一群老头子撞头敲鼓,逼得新君拉着徐阁老要让位,才把事情按住了。如今亲口定了凤成周交刑部问罪。”
卫夫人略一沉吟,“儿子已经答应我了,与凤家的婚事他不勉强了。我进宫去,也绝不会提起书院和凤院长。”
这件事上,卫仲卿可比夫人更了解卫翎。他的坚持和执拗,只是被外表很好地掩盖了。
他摇头,“那小子也是头倔驴,哄你罢了。我瞧他也未必单为了凤家姑娘的情分,一半还是为了凤成周抱不平,年少轻狂,不知轻重啊。”
卫夫人却很坚持。“我进宫一趟,一则于情于理该去给太后问个安;二则也安了儿子的心,免得他心里觉得愧对凤宛。三则凤家姑娘与我们好歹一场情分,我真不忍心看她被连坐受辱。太后若能慈悲心动,那孩子就多一条活路。”
卫夫人看着丈夫的神情依然没有放松,给他添了杯热茶,轻声细语。
“儿子长大了,他说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偶尔您也听一听。他对我说,做人不能太凉薄,凤院长的事要避嫌,可凤家姑娘的后路若我们一言不发,会不会矫枉过正,太过刻意。就是皇上和前朝官员心里也会对咱们家生了鄙夷。”
卫仲卿听着夫人的话,大拇指在食指之上轻轻揉搓着。这是他思考时固有的习惯,卫夫人知道,他将这番话听进去了。
“我去太后面前略提一提正好,就算有人想挑理,左右不过说一句说我‘妇人之仁’,不涉及前朝纷争。这番举手之劳,权当做善事,积功德,保佑侯爷平安归来吧。”
话已至此,须知卫夫人可是个十分有主意的人,她肯放下身段,苦口婆心劝说,又有几分道理,卫仲卿便不再多言了。心中暗道,自家那小王八蛋还真是会下药,知道从哪下手,找什么人来拖情好用。他苦笑着想,这是不是也算有勇有谋。
“那夫人就见机行事吧。让卫翎送你去宫门,若是太后无意干预此事,夫人也不要硬求。”
“那是自然。”卫夫人见说动了丈夫也松了口气。“我去跟儿子说一句,他心里还不知怎么煎熬呢。”
她起身出了房门,卫翎果然没离开,就等着这消息。见卫夫人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近前,“母亲有什么吩咐?”
卫夫人见他小意殷勤的样子,微微一笑,“你去门房吩咐管家吧,提前准备着,若是宫里面有消息来,你送我进宫。”
卫翎大喜,一把抱住卫夫人,刚要欢呼,又想起自己老爹就在一门之隔,切不可得意忘形。他赶忙收声,笑容却抑制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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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三口难得吃顿简单的团圆饭。
饭罢,卫仲卿带着卫川出府门公干,卫夫人查看丈夫要随身带去的行囊,又让管家再筛一遍,国丧期府中不许出现喜庆的颜色,稍有犯忌讳的可能也要收起来。便是此时,宫里有消息送来。
“请宁远候夫人申时自左安门进宫。”
时间紧迫,卫府上下动了起来,卫夫人素服除妆,提前半个时辰出发。卫翎带着侍卫,拥着卫夫人的车驾赶到左安门外。
到宫门前,眼光一瞥,就见靠墙根几个健壮高大的侍卫站在一辆华盖车旁。为首的少年身量不高,墨蓝袍外罩着孝袍,低头背手,耷拉着肩膀,看身影十足便是个小老头。正是慕容喆。
慕容喆看见宁远候府的车队过来,便走来见礼。卫夫人都有些不认得他了,还是卫翎对那边招呼“慕容世子”,这才恍然。
“原来是济北王世子。您怎么在此?”
“是送我母妃进宫哭丧,已经有一阵了。宁远候夫人也要进宫么?”
“我来给太后请安。”卫夫人和气地跟他寒暄。卫翎有些意外,“原来济北王妃到京城了?”
慕容喆愁眉苦脸,“是啊,幽州被困,母亲心急火燎地赶来京城求援。唉!就遇上皇外祖宾天。母亲哭得眼睛都肿了。”
卫夫人叹了口气,说了声节哀。寒暄几句,左安门开了道门缝,小内监快步跑过来给卫夫人行礼。
“娘娘在跟济北王妃说话,请宁远候夫人跟奴婢来。”卫夫人对儿子和慕容喆略一点头,跟在小太监身后,进了左安门。
等卫夫人走了,慕容喆看看身旁无人注意,拽着卫翎走到墙根下。
他斜仰着脸,神色不善地瞪卫翎,“听说新君让刑部严审凤院长,你们家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卫翎微微蹙眉,大庭广众之下,慕容喆出言诘问,他自然什么都不能说。
慕容喆见状,不满之意更甚。“卫翎,你可真是让人失望。”
隔着十几步,济北王妃的侍卫长隋英背对着他们,静静站在马车旁,耳朵却几不可见的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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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皇宫之中,放眼望去一片白纷纷,看的人浑身发冷,卫夫人谨慎地跟着小内侍去往昭阳殿。
昭阳殿是大梁皇后居所,因新君尚未举行登基大典,皇后也未入主中宫。许太后还住在此处。
正殿的大门紧闭着,院子里,十来个宫女屏息静气,肃立两旁,隐隐约约有痛哭之声从殿内传出。卫夫人走到院中便停下,小内监放轻脚步,到正殿门口轻声回禀。
“回禀黄姑姑,宁远候夫人到了。”
最靠近门里的宫女转身进了大殿。里面的哭声时高时低,终于缓缓平息下去,略等了一盏茶时分,大门开了,皇后身边的执事女官搀扶着济北王妃走了出来。
卫夫人便对她屈膝行礼,道了声,“王妃节哀顺便。”
济北王妃素净的脸上还带着泪痕,悲伤让她容颜中有了些难以言喻的脆弱之美,即便她两只眼睛又红又肿。
见卫夫人对施礼,济北王妃便停了下来。
黄姑姑轻声道:“王妃已十几年未曾回京,想必都不认识了。这位是宁远候夫人。”
济北王妃打量着卫夫人有些微微发福的脸和鬓角的白发。“怎么会不认得,我出嫁之时,宁远候夫人曾来观礼,还是卫家小公子滚了婚床。”
滚婚床生小子,取个好意头,这风俗自古便有,可当年为公主滚床的那小子却已不在了。
黄姑姑听得心中一惊,这话近乎恶毒,济北王妃可真是伤心失了分寸。卫夫人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道:“可不是,十八年物是人非了。”
黄姑姑赶忙唤身旁宫女,“我送送王妃,娘娘还等着宁远候夫人,来人,请卫夫人进殿。”
宁远候夫人肃穆,济北王妃哀切,两个女人擦肩而过,都未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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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大殿中有种令人窒息的沉闷。曾经许皇后,如今的许太后,憔悴的令人忧心。
卫夫人上前跪拜,太后呼人扶起,赐了座,宫女奉茶,她吩咐左右,“你们都下去吧。”
等人都走了,只剩下许氏姐妹二人。太后这才上前拉住卫夫人的手,喊了声“宁芬,你这么久才来看我。”许宁芬是卫夫人闺名,也有多年无人唤过,只这一句,两人泪珠纷纷而落。
曾几何时,无话不谈的堂姐妹成了君臣。一个应选入宫,从昭容一步步熬成皇后、太后;数十年谨小慎微,不敢稍有失态。一个嫁给权贵,痛失爱子,夫妻情分渐淡,自己住进庵堂。
悲欢离合,不足为外人道,一辈子的情绪,都在这番痛哭中宣泄出来。即便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也有那么多身不由己。
卫夫人先止住悲声,亲自给太后拭泪,扶着她重新坐在榻上。“太后,请您节哀顺变、保重凤体。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许太后从来都是个极为平和端庄的人。她容貌不过中人之姿,能进宫是因家世显赫,能成为继后,除了家世显赫,更因为性子中的隐忍、低调。
早年,郭皇后在世时,汾阳候郭氏从龙有功,不免失之骄纵,先帝十分不喜。但结发夫妻,不能妄谈废立。后来郭皇后病死,她的亲生父亲汾阳候也因殿前失仪遭了贬斥。太子的母族渐渐没落下来。
再后来,皇帝选中了性子端和温婉的许氏为继后,越国公许家和姻亲宁远候则水涨船高。
此消彼长,帝王手段,看似平淡,实则暗潮涌动。由此可知,太子失势并非一日之功,早在郭皇后去世、长公主陈琅奉旨远嫁幽州之时,便有蛛丝马迹可循。
太后很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片刻恢复往日平静的样子。对她来说,平静就是把日子过下去,她又孤独,平静便是她的孤独。
孤独和平静,三十年来成了她的“日子”,从前她是皇后就如此,今后她是太后,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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