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斩梦眼中净是物是人非的苍凉之感,看着世态发着霉、烂着疮、流着脓,鲜菱角似的唇全是空虚,开口便像是哀悼——“去前面……”
这里,曾经是苏斩梦被老家主所救后,经常跑下山来玩儿的地方,他、哥哥、和蝶仙姐姐,从一尘不染到衙门林立、官僚扎堆,再到现如今武风不振……
他都快忘了自己曾在这里活过。
他的身影远了,飘零久了……像流云一朵,在这澄明的天里和大地再没有丝毫牵连。
楚归荑和敔笙牵着马,不远处就可以嗅到镇子中的破败气息,镇口处冷冷清清,全不见乡里人挑着担子,提着篮子进出的场景,也不见什么富家少爷游手好闲的模样。
镇子内更是没有沸腾的人声,只是一些面黄肌瘦的人四分五裂地独自行走,即便是听得到一些说话声,也是有气无力。
似乎人们都想闭着嘴,少吃些,活长些。
“小妹,这儿不是闹饥荒了吧?”敔笙指着一个枯树干说道。
顺着敔笙手指的方向,楚归荑见着一颗状若尸骨的柳树,上面零星地镶嵌着几颗牙齿,树皮已经全被啃食掉了。
“在镇子里转转?”楚归荑同敔笙都是涉世未久而怀惧已深之人,做什么事,都凭借着直觉二字。
敔笙默许,想来那一帮人还不至于那么快来到这儿。
来来往往的一脸呆相的人,不约而同地盯着楚归荑和敔笙这两个外来者,眼中恶狠狠的绿光险些把马给惊了。
无奈,不入街市,只得转入一条僻巷,二人行走其间,两旁房屋蛛网悬挂,不曾听得有人语之声,着实冷清。
二人步穿了僻巷,来到一片空地上,只有数十荒冢,且快与地面一般平了,多半是年久无人理睬
再看不远处有一处茅棚,棚内九人都屠夫模样,棚外人里三层外三层的,让楚归荑和敔笙看不清里面的场景。
自然,两人也尚不知道此处为菜人市场,便就没什么防备地走了过去。
因为荒年粮无颗粒,树皮草根渐尽,便以人为粮,一些菜人市场也就应运而生,荒年刚开始时,被遗弃在弃婴塔中的婴儿,在荒灾愈发严重时,便被重新抓出来。
棚内九人在磨刀石上磨着利斧,棚外数人提篮挑担仿佛守候已久,篮与担内空无一物。
楚归荑与敔笙靠近,眼前场景让二人倒吸了几口凉气!
一个衣不蔽体的男子便指着楚归荑的马,道:“喂!马卖不卖?”
“老三!马肉酸的,买来卖不出去。”棚内九人中店主模样人站起来,瞧了一眼,重利地说着。
那老三却不停,内心想道:有了马,他就可以离开这个闹饥荒的鬼地方,天天杀人,他也怕佛祖不庇佑,将来会下地狱被冤魂缠身!
老三出了棚子,冲出厚厚的人群,将楚归荑拉到一边,道:“大妹子,就卖一匹,我出了这个鬼地方,好处少不了你的!”
“大哥,出什么价?”楚归荑正好身上也没有什么盘缠,见这老三如此想买马,坐地起价也是好的。
“二十一两!大妹子,方圆三里都闹饥荒,大哥再送你两斤人肉,卖不卖?”老三问道,眼中充满了期待。
楚归荑看看敔笙,明显看出来敔笙的不乐意,却并不理会。
仔细思忖了一会儿,问道:“方圆三里饥荒,朝廷不管吗?”
那老三本就是个性情中人,听到这话,立马张口,破口大骂:“滚他妈的朝廷,叶(葉)尚书走后,地方上越来越他妈的乱,狗日的皇族,楚家那篡位的又什么货色!”
那老三骂完,又补了一句说:“大妹子!可怜可怜我,当官的们把这块宝地油水榨干就跑了,天高皇帝远,大哥要逃啊!”
楚归荑听完,点点头,说道:“嗯,我卖。”
那老三听后欣喜若狂,拉着楚归荑一阵儿阵儿地道谢,一直到那店主吆喝一声“老三”,他才撒开手,满脸油光不掩喜色地跑回了棚里。
敔笙这时立马上前,拉住楚归荑,质问道:“你难道不救吗!”
敔笙此时眼中怒火滔天,还未从眼前骇人场面中脱离出来。
她不敢相信楚归荑面对这事无所作为,反而与人肉贩子做起了生意。
“不救……”楚归荑回答道,面色如常地看着敔笙,果不其然,一个巴掌就落在了楚归荑的脸上。
楚归荑的身子被推得向后道,摔到地上,扬起灰尘,不觉间,敔笙敛华已然出鞘,在棚内护住了诸多待宰的菜人。
敔笙对着众人吼道:“这批人姑娘要救,识相的滚!”
三名剽悍大汉同样衣不蔽体,自不量力地往前走了几步,敔笙却是在昨天就杀红了眼,一挥敛华,三人便倒地不起。
店主见人要砸了生意,揪着胡须,跨过三名剽悍大汉的尸体,道:“姑娘不要捣乱,你要想砸了老爷我的生意,也要看这些人愿不愿意……”
说着,那店主的手便指向棚外厚厚的人群。
敔笙也循着那方向,却见那厚厚的人群渐次对着她跪下,眼中热泪,看得她极是愤懑!
——
“姑娘~你行行好!这荒年窑子都没生意,我那待我不错的妈妈还指望着今日的口粮!姑娘~行行好吧!”
“姑娘!你救了这些个菜人,我们又谁来救啊?姑娘心善,给条活路吧~”
“庙里的和尚吃光了,我们靠着这挨到明年看收成,姑娘是要我们明年都挨不到?今天就让整个镇子都活活饿死吗?”
“姑娘心善,让开吧,佛祖会把今天的功德算在姑娘身上的~”
在这一声声的哀求中,敔笙最终松了敛华,一名妇人被从身后拖走……
谁知那店主转身,对着地上刚死不久的他的伙计的尸体,用手指指了两下,道:“这种肉,肉价不变……”
说完,就一脸爱买不买的样子走了。
“欸!大老爷,男人肉……不行啊,咋肉价能一样?”棚外的瘦弱男子道。
店主也不理会,只道:“姑娘刚杀的,新鲜,正好!”
敔笙在棚内,看着老三拖起方才原是他一起做事的伙计的尸体,放在树桩上,扒光了衣服,听得“咔嚓”一声,骨头被砍断了,一股血四溅开来,溅得老三一脸都是。
三轮过后,老三拿起一块破布擦脸,另一名伙计将割好的肉递与棚外提篮挑担的人,给了钱,就三三两两地离去了。
只是临走之际,看向敔笙的目光皆是怨毒!
在这里,活着就是畜生,死了才是人。
过了许久,还剩着一大半的人守在外面——
一人对着店主点头哈腰,道:“大老爷……行行好,我们还这么多人,等着大老爷赏口吃的~”
“大老爷!是啊是啊~我们还等着大老爷能赏些送人的……嫩肉~!”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棚外的人都想要女人身上的东西,尤其是那小的。
那店主眯缝眼眼神一挑,一名伙计就从菜人堆里拉出一个皮包骨头。
那些棚外的人看见了,笑容僵在脸上,却又不得不重新把笑容堆开,道:“诶呦呦~大老爷,别开玩笑啊,这皮包骨头,越来越瘦,男人肉又硬又老,大老爷开仓放粮,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是啊!是大老爷救了我们镇子上的人呐!羡昀公子定会向佛祖美言!”
“……”
店主听着如同潮水般的奉承,瘦长精明的脸上笑成了三条缝,嘴巴一条,眼睛两条,“那个女的吧。”
伙计手一松,那干瘦的男子便落在了地上,伙计吐了口口水,道:“十天都卖不出去你,今晚就把你剁成肉酱下酒!”
那男子双脚蹬地,躲到了敔笙身后,拉住衣角,哀求道:“救救我~救救我~”
敔笙推开了他,自嘲地一笑,不知道在和谁说话,看着远处的楚归荑,道:“我连女子都救不了,何况……你……”
那男子被推开,手中回味着刚才敔笙衣物的触感,起皮发白的嘴唇,张口,却听不见声音,那人好像是在说——“浮光锦”,是青丛山独用的一种料子。
店主手微微一指,一妇人便从敔笙身旁被拉到树桩上,一伙计正准备一刀刺死那妇人,棚外的人却又道:“三爷操刀吧~帝都来的刽子手,割下来的更新鲜!”
妇人在“咔嚓”声里叫唤,身子晃动了一下,然后才扭头回来看个究竟,却看到自己的手臂躺在树上,一时间目瞪口呆。
半晌,才长嚎几声。
又按到树桩上哭喊不止,声音十分刺耳。
楚归荑将敔笙拉了出来,背过身,听着棚内传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声音疼痛不已,如利箭一般直刺两人胸膛。
声音时断时续,戛然而止之时,就是那短促的间隙里,斧子从骨头中发出吱吱的声响……
叫喊声复又响起,这时的声音似乎被剁断一样,一截一截地传过来,像手指般短,一截一截十分整齐地从他身旁迅速飞过。
在这被剁断的喊叫声里楚归荑与敔笙备受着良心的煎熬。
敔笙自顾自地问道:“为何不救……”
“救不了……”楚归荑答完,抱住敔笙,按下敔笙的头,在她耳边道:“你救得了人,救不了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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