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花厅内,处处都是精致的古董玩物,柔软的绣花地毯铺在地上,屋内炉子烘得整个空间温暖如春,檀香阵阵,面前的老人瞧着再和蔼不过,可书月却心中苦涩,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孽是缘。

    她手指上有些微的疼痛,起初她没有注意,可此时却已经明白,陆家早已有人在她昏睡之际取过她的指尖血作为药引,应当是的确对那陆家小姐,也就是晏杭如今的妻子起了作用,所以陆老太太这会儿才会跟她坐在一起商谈此事。

    说是商谈,其实她没有丝毫退路。

    命是陆家救的,未来杏儿的伤依旧要指望着陆家来救,人家要她的指尖血,她不给都说不过去。

    只是书月还是问道:“书月愚钝,不知道我与陆家是有什么血缘关系存在?”

    陆老太太淡淡一笑:“这关系说近倒是也不近,但的确是存着血缘关系的。我与你外祖母曾经是表姐妹,所以算起来你也应当喊我一声外祖母的,你在我们家也是表小姐,这些还走动的姑娘家,若论排行你应当算是四姑娘,我们算是远亲。”

    面前女孩儿清瘦柔弱,那一场大火之后她昏睡一年,人被运到京城太傅陆家之时,陆老太太瞧着她压根就没有活路了,但那时候陆家也出了事情。

    他们那才嫁到宣德侯府的女孩儿莺岚身子骨太差,洞房那日就撑不住吐了一口鲜血,当晚宣德侯府大夫进进出出,不得已通知了太傅陆家,两家人都是惆怅,这刚刚成亲陆莺岚身子就成了这般,若是撑不住,自然对晏杭名声影响极大,肯定会有人说他克妻,两家里本身于权势上的打算也会落空。

    陆莺岚是不能死的,她也不想死,陆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被高人指点之后却还是愁,他们整个家族但凡沾亲带故有血缘关系的女孩儿,上哪去找到了二十多岁还未出嫁的老姑娘呢?

    就在那个时候,书月的外祖母托人将书月送到了陆家。

    陆老太太立即振奋起来,不计代价地让人去救书月,哪怕她昏睡着,只要人没死有呼吸就可以。

    因为只要她还活着,她的指尖取得了血,陆莺岚便有救。

    书月昏睡一年,陆莺岚便用了她的指尖血一年,说起来倒是也怪,陆莺岚的身子真的在慢慢好转,从最开始瞧着行将就木的样子,到后来竟然能神色如常地起来逛园子,接待客人,宣德侯府与陆家都松了一口气。

    就是这个时候,书月醒了。

    陆老太太却不急,她有把握将书月留下来,心甘情愿地给孙女陆莺岚做药引子。

    只是,陆老太太也查过为何这女孩儿为何到了二十多岁还没有出嫁,心里头清清楚楚她与晏杭的那段往事。

    她长得这样漂亮,瞧着也是个极其聪明的女孩儿,却被晏杭抛弃了,不过是因为出身不行罢了。

    但如今卢家人都不在了,卢书月更是毫无靠山,想拿捏她也是一件极为容易之事。

    只要莺岚能活着,她没有精力去想旁人会怎么样,她现在只希望卢书月安安稳稳地留在卢家,在陆莺岚需要药引子的时候就乖乖伸出双手。

    书月没说什么其他的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陆老太太,您对我与杏儿的救命之恩,书月没齿难忘,若陆小姐需要书月的指尖血,书月也心甘情愿地奉上,只是书月恳请陆太太可否帮助寻一位靠得住的大夫,能治好我那丫鬟杏儿脸上的伤?若是疤痕还好,她脸上反复溃烂,实在是痛苦不堪。”

    陆老太太笑眯眯的:“这个自然是不在话下,我会让人去寻大夫继续给她医治,你倒也是个好主子。只是你自个儿的身体也要注意,才醒来没两日,多吃些好的养养。”

    接下来,陆家日日都给她送去营养丰富的各色菜肴,其中补血的猪肝木耳之类的最多,而后那取血的人日日都来。

    每晚书月都要借口把杏儿支开,而后让人在自己的指头上取血。

    那人是个年轻大夫,瞧着不苟言笑十分有礼数,书月没有料到药引子是每晚都要,而且要的数量比她想的还要多。

    手指上的血是无法挤出来太多的,她本身也不是气血很足的人,挤不出来只能使劲儿挤,连着几日,十根手指便都挤得发白,疼到拿东西都有些困难。

    书月没有喊过疼,只有一次那年轻的大夫抬头看她:“若是疼了便告诉在下,在下再想旁的法子。”

    女孩儿面色发白,却只是弯唇一笑:“还有旁的法子吗?”

    那大夫怔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可以为姑娘开一剂补血的药方子,姑娘喝着,身体也不至于亏空太过。”

    书月心里觉得难过,手指也疼,却笑道:“你不怕惹了人吗?”

    他是替人来取血的,却来心疼书月的身体了。

    年轻大夫立即退后两步,朝她鞠了一躬说道:“在下姓陈,自小便跟着家父学习行医治病,但此番是头回要取人血,且日日都取,在下实在是不忍心……”

    他所学的是救死扶伤的法子,不是把人的身体往亏空里折腾的法子。

    只可惜,他们陈家有时候也是要看人脸色行事的。

    许多事在权势面前都是无可奈何的。

    若这女孩儿会哭会喊倒是也罢了,她明明手指头都被挤得红肿麻木出不了血了,纤细白嫩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可她不曾出过一丝声音。

    陈柏行偶尔悄悄余光瞥一眼她,只见她目光空泛,精致婉约的面庞似一尊玉雕像。

    那是一种不知道经历过多少痛苦之后的平淡与绝望。

    明明是春日桃花一般绝艳的姿容,却有这样令人心碎的神情与遭遇,陈柏行更不忍心下手。

    书月收回思绪,看向眼前穿着灰白相见长袍的年轻男子,他一双眼睛温润,五官清俊,瞧着便是个好人。

    但好人又如何?

    即便是好人,也还是会手执银针,一次次地扎她的手指头。

    她声音清冷,轻轻咳嗽一声,淡淡说道:“不劳您费心了。”

    只要能换来陆家给杏儿找到治疗脸上疤痕的大夫,那也算是值得了。

    至于往后的事情,只能往后再说,她现在最要紧的便是治好杏儿脸上反复溃烂的伤口。

    陈柏行没再坚持,这一次取血之后却还是委婉地同陆老太太说道:“无论什么人,若是日日取血,指尖血也是无法源源不断地能取得出来了,若是可以,不如让那姑娘还是休息几日,取出来的血才更好更多。”

    陆老太太靠着贵妃榻上,今日陆莺岚也回来了,她身着一件绯红色长裙,妆容精致,娇美可人,听到这话之后笑道:“祖母,那血难免带着腥味,我三五日喝一次都觉得难受,怎的忽然要日日都取了?”

    陆老太太拍拍她的手,笑着说道:“还不是怕你身子忽然不好了难受?既然你不是日日都要,那就隔上一日取一次吧,总归趁着她还在府里,你身子尽快好起来才是。咱们府上与她是远亲,也不能一辈子留着她,若是你身子迟迟不好,那还要想法子把她留在你的身边呢。”

    若想把卢书月留在陆莺岚的身边,能有什么法子?除非是让卢书月嫁到宣德侯府去,可宣德侯府没什么能娶她的男子,除非是给晏杭做妾氏。

    陆莺岚娇俏动人的脸上都是红云:“祖母,您说什么呢!将军可不能纳妾,否则我才不愿意呢。”

    陆老太太笑着把她搂到怀里:“那你便要争气,早日养好身子也好圆房,给他们晏家添个大胖小子,祖母也就放心了。岚儿,将军待你如何?”

    陆莺岚更是害羞,声音里带着甜蜜:“他虽然日日都忙,但心里惦记着我,得了什么好东西都让人送到我房中,将军还说了,他过两日有空会来看望您老人家呢。”

    晏杭如今正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陆老太太听到这话自然高兴,立即让厨房里提前安排好那日的宴席菜肴,势必不能慢待了晏杭。

    而这几日,陆家请到了一位大夫,那大夫给杏儿开了一瓶药膏,敷上之后伤口当晚就没那么痒了,杏儿难得睡了一个好觉,书月心里也放松了些,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还是在疼,只是休息了两日没取血,指头红润了些。

    她努力地吃饭,尤其是红枣猪肝之类的,人活着首先得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等杏儿的伤好些了,她打算着还是要带杏儿搬出去,到时候自己是可以给陆小姐当药引子,但绝非是拿自己的健康与命去拼。

    这一日,书月托陆家的丫鬟悄悄地出去买了些纸钱,因为到了她姨娘的祭日。

    她找了个陆家荒废的旧院子,小心地在火盆里把纸钱点燃,低声道:“娘,不知道爹到了那边是不是也遇到您了?女儿还是希望,您下辈子莫要再遇见他,您可以遇上旁的更好的人,过上更好的日子。原本女儿还想为您报仇,可如今卢家上下都死于大火,女儿竟不知道还要如何报仇了。”

    纸钱燃起来的火星乱飞,呛得她眼泪直流。

    “女儿这一生,与您一样,皆是痛苦与后悔,但女儿不会放弃,仍旧会好好地走下去,会报答杏儿的忠心与爱护。娘,您收到女儿给您送的纸钱了吗?”

    破败的院子里,处处都是凄清,瘦弱的女孩儿蹲在火盆跟前低声讲话,旁边一株老树开满了嫩黄色的梅花。

    风吹得人很冷,而晏杭席上喝多了酒,借口休息一番出来走走,不自觉地被梅香引到此处。

    他背着手,穿一身月白色竹纹锦服,袖口缀着云纹银线,挺拔而潇洒,虽然在军中历练八年,但这月白色却给他平添一丝温润,加上他那张脸生得极好,眉目似画,鬓若刀裁,神色转换间,让人品得出不同气质的赏心悦目。

    若是在旁的地方,他瞧见一个女孩儿,无论是丫鬟还是小姐,必定要立即停顿住脚步往回走。

    可今日晏杭却定定地站在废园子的门口瞧着那女孩儿发间的一枚簪子。

    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枚素银簪子,可不知道为何,他脑海里猛地浮现出有人拿一枚素银簪子在他手心里写字。

    那人动作温柔似水,一笔一划,直写得他心里也跟着柔软起来。

    晏杭正自在心里揣摩,书月忽然就有所感应似的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直吓得她差点摔跤,立即站了起来,心中庆幸自己出来时戴了面纱。

    可是……即便她戴了面纱,他就认不出自己了吗?

    时隔九年,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变化,兴许是变化了,最起码长高了,发髻的式样也变了,从前听家里人说,她声音也跟从前不一样了,更别提经历大火之后,处处更是不同。

    书月往后退两步,垂着头,她不想跟晏杭再有任何交集,只希望他识趣地快点离开。

    深冬的风很冷,吹到人的脸上,心底也变得宛如冰窟一般。

    她在尽力地,离他远一点,这样也就不会难受了吧。

    可晏杭此时酒醉,又自觉盯着个女孩儿看了一会有些唐突,便随意地开口问了句:“你是什么人,怎的在陆家擅自烧这种纸钱?你可知道这是十分忌讳的事情?”

    书月垂着头,思索片刻,声音有些低沉:“我乃陆家的远亲,丧夫之后来了此地,近日不便外出,又恰逢亲人祭日,便在此烧了些纸钱。此处是陆家废弃的园子,陆家待下人十分温和,是允许下人来这里烧纸钱祭奠的。”

    丧夫?晏杭微微皱眉,而后便觉得眼前的人讲话声音虽然低沉,可那语调,以及与京城这边的人不太一样的温软口音似乎有些熟悉,但一时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听过。

    他觉得自己应该离去的,但不知道是此时有些醉酒还是怎么了,脱口问了下一句:“你是哪里人?陆家的表亲大多也都在京城,我倒是不曾听莺岚提过有什么外地的亲戚。”

    莺岚?那是他的妻子吧,那样漂亮温柔的一个女孩儿,从前她隔着观花桥见他们约会,他扶着陆莺岚,给陆莺岚打伞,湖中荷花美得令人心醉,而那一刻的心痛书月无法忘记。

    她抬头,面纱遮挡着脸,只剩一双眼与他对视,声音平静至极,却还是可以感觉得到心底似刀割一样。

    “我乃阳城卢氏。”

    晏杭一顿,对上了她那双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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