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凛冽,寒风刺骨。
寅时刚过,早朝的队伍就已经排到了宫门外。
秦颂军旅出身,打仗时经常风餐露宿,对这样的风雪,早就司空见惯。除了天阴下雨时,旧伤会复发外,他的身体,在满朝文武都是能排上号的。
前面的队伍在慢慢移动,大家一步一个脚印,很快就将白雪踩踏成了黑色,雪水化开,噗嗤作响。
秦颂跟在同僚后面,老远就看到四位皇子在屋檐下躲雪。
四位皇子没有封王,平时都赋闲在家,似今天这般全员到齐的情况实在少见,想起昨天的圣旨,秦颂心内了然。
群臣在殿外渐次站好,与几位皇子逐一见礼。
沈安之一身江湖打扮,在几位兄弟中格外显眼,看到秦颂过来,快步迎了上去。
“国公。”
秦颂躬身见礼,轻呼:“陈王殿下。”
“国公在说什么?”沈安之不解,以为自己幻听。
也不怪沈安之不知道,昨日秦颂走得匆忙,直到进了福亨居才知道圣旨内容,更别说其他人了。
秦颂笑而不语,只等到了殿上,一切自有分晓。
“卯时已到,百官进殿!”
随着张文海尖利的嗓音,等候已久的文臣武将纷纷整理起仪容,有序地进到殿内,秦颂和沈安之也跟了进去。
金銮殿上,惠帝沈惟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
龙椅表面,八条金龙盘卧,拱卫着它们的主人,与主人一道,形成九龙之姿,庄严威仪,说不出的气派。
朝中近日没有什么大事,百官除了奏些四海升平、歌功颂德的吉祥,就是等着听御前总管张文海那声“退朝”。
但是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殿上已经安静了三刻有余,张文海还没有开口说话。
而惠帝,更是坐得四平八稳,没有一点言语表示。
群臣顺着惠帝的视线,齐刷刷地看向殿上的四位皇子,感觉到空气中微妙的气氛。
在惠帝的示意下,张文海终于开腔:“圣上有旨,百官,跪!”
话音未落,龙椅之下呼啦啦跪倒一片,等待聆听圣训。
张文海拂尘一甩,展读圣旨。
“……大皇子沈肃卿,温良兼爱、事亲唯顺,且工于技艺、业内倾服、举国闻之,特晋封为福王,封地云州,食邑十万。皇子妃李氏晋封为福王妃……”
旨意宣完,群臣欣然。
大皇子年近而立,虽然不务正业,却没听说过有什么恶劣行径,况且又是皇后所出,早就该封王了。云州繁华之地,距离京城又近,足见惠帝的看重。
沈肃卿也没有想到,今天惠帝召集他们兄弟几个,竟是为了下封王旨意。
而且,圣旨里面还特意提到了他“工于技艺”,说明惠帝对他做木匠的事是支持的。活了近三十年,沈肃卿一直活在“不务正业”的流言中,今日被惠帝认可,他难掩激动,伏地叩首。
“儿臣叩谢父皇隆恩。”
本以为事情到此就告一段落,张文海却拿出了另一道圣旨。
群臣这时才发现,除开这道圣旨以外,案上似乎还有,看来今天要封的不只一位。
不止是他们,沈鸿煊同样看到了。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暗示自己别笑出声,恭敬地等待晋封圣旨。
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中,张文海开始宣读第二道圣旨。
“……二皇子沈安之,人品卓然、淡泊名利、武艺超群、仗义行侠……”
圣旨里的四字词语没完没了,百官听得膝盖都在隐隐作痛,沈鸿煊更是一脸鄙夷:老二哪有圣旨里面说得那么好,父皇偏心得也太明显了!
华丽的辞藻堆砌完毕,后面的内容呼之欲出。
“特晋封为陈王,封地陈州,食邑八万。成国公秦颂之女秦飞云,年方十六,温婉大方,实为陈王良配,特晋封为陈王妃,着钦天监挑选吉日,早日完婚。成国公秦颂公忠体国、战勋卓著,特加赐为一等国公,世袭三代……”
外界对沈安之要娶成国公之女的事早有传闻,直到今天才算板上钉钉。而成国公秦颂,虽有功勋在身,却没有世袭,这次因儿女亲事,连后人也跟着分了一杯羹,群臣无不羡慕。
众人留意到,沈安之的封地在陈州,而他的师门碧苍山就在陈州境内,惠帝对这个儿子的偏爱可见一斑。
意外之喜的秦颂,与未来女婿沈安之一同谢恩,对惠帝感恩戴德。
沈鸿煊盯着张文海不放,直到对方的手离案上的圣旨越来越近,忍不住心潮澎湃:终于轮到我了,不知父皇会封我什么?
随着圣旨的展开,张文海洪亮的声音又传遍大殿。
“……四皇子沈谏之……齐王……食邑六万……皇子妃刘氏晋封为齐王妃……”无封地
圣旨上的字,字字诛心,沈鸿煊越听越心寒,他等了这么久,惠帝竟然跳过他,直接封了老四。
群臣也是面面相觑,不知道惠帝是什么意思,抑或是张文海念错了顺序。
可张文海做御前总管三十年了,一向兢兢业业,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如此说来……
被群臣目光锁定的沈鸿煊,此刻如跪针毡,他看着四弟沈谏之谢恩的样子,低垂的额头下,全是阴影。
案上已经没有圣旨了,刚才宣读的是最后一道,父皇特意漏掉了他。
为什么?就因为他没有爱好吗?连大哥做木匠的事都能被写到圣旨里,这是怎样的讽刺?
还是说,异族血统的他,连做大盛的王爷都不配?
圣旨宣完,惠帝预料到会有一场轩然大波,径自离场,留张文海在后面宣布退朝。
百官散尽,沈鸿煊久久没有起身,他第一次知道,他离那个位置,竟是那么的遥远!
“殿下。”
听到有人说话,沈鸿煊黯然抬头,看到一张过于谄媚的面孔。
“吴大人,是你啊。”
英武将军吴文华俯身,将沈鸿煊扶了起来。
“三皇子不必气馁,今日没有封王,不是殿下不如诸位皇子,而是殿下比他们差一门。”
“差一门?”
沈鸿煊不解,他没有封王,难道不是因为惠帝一直都不喜欢他吗?
“殿下可想知道?”吴文华捻着不多的胡子笑道。
如果还有其他的原因,沈鸿煊自然想知道。
“愿闻其详。”
吴文华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将功名利禄都写在脸上,“殿下就没有发现,今天受封的三位皇子有一个共同点吗?”
“自然是发现了,”沈鸿煊自嘲一笑,“他们都是父皇喜爱的儿子,只有我不讨父皇的欢心。”
“殿下何必妄自菲薄?”
吴文华四下一扫,看到几个小内侍正要进殿打扫,将沈鸿煊的衣袖一拉,“借一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出到殿外,百官已经下了台阶,周围空无一人。
吴文华笑道:“俗话说‘先成家,后立业’,殿下就没发现,今天受封的几位王爷都是有王妃的人吗?就算没成婚的二皇子,那也是有王妃人选的。”
闻言,刚才还气闷的沈鸿煊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觉得不排除这种可能。
不过片刻,他又唉声叹气,“吴大人不知,鸿煊何尝不想成婚,可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
吴文华等的就是这句话,三皇子的野心他早就知道,不过是想娶个有助力的女子,这有何难!
他笑得一脸殷勤,建言道:“老臣家中有一女儿,名叫淑兰,年方二八,最是温柔。淑兰仰慕三皇子多时,至今未许配人家,不知道三皇子能不能瞧上?”
“淑兰?”沈鸿煊皱了下眉头。
吴淑兰这个人沈鸿煊是知道的,听说生得奇丑无比,脸上还有一大块黑斑。所以昨天在春熙殿,媚姬问有没有其他人选的时候,他直接把吴淑兰排除在了外面。
看着沈鸿煊紧锁的眉头,吴文华也明白,他的女儿的确有些差强人意。不光是不能婚配给皇子,就连寻常勋贵,也没人愿意上门,以后只能多赔嫁妆,嫁入小户。
吴文华忍下伤心,谄媚道:“老臣知道淑兰配不上殿下,所以也没真打算把淑兰嫁到皇子府。”
听说不用娶吴淑兰,沈鸿煊如释重负,转而又觉得吴文华在耍他,质问道:“那吴大人方才所说是什么意思?”
“殿下不急,请听我说,”吴文华耐心解释,“外界都说淑兰长相不佳,却没人真正见过,只要殿下愿意,天底下叫吴淑兰的人你想要几个,就有几个。”
“这可是欺君之罪,”沈鸿煊有些犹豫,“再说,弄个假的嫁过来,吴大人也不安心吧?”
沈鸿煊希望,未来的岳家能在军事上对他有用,最好能助他夺得高位。如果弄个假的嫁过来,不好掌控不说,吴文华也不会为没有血缘的女儿尽力。
这个道理,吴文华自然明白,于是又建言道:“老臣的小妾生有一女,名叫沁兰,长得闭月羞花,只要殿下愿意,到时候来个偷梁换柱、李代桃僵,又有谁知道呢?就怕她一个庶出的,污了殿下的眼睛。”
既能与英武将军吴文华结成同盟,又不用娶那个丑名远扬的女子,沈鸿煊自然愿意,欣然拍手。
“妙极,吴大人若是肯让鸿煊见见这位沁兰姑娘,那就更好了!到时候,我自会到父皇面前提及,吴大人就是皇亲国戚了,说不定……”
他凑到吴文华的耳边,胸有成竹地笑道:“说不定,日后就成为国丈了。”
吴文华了然,二人会心一笑,攀着肩膀,走进纷纷扬扬的大雪。
殿外重归安静,潜伏多时的人影从屋檐处落下,隐没在雪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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