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辞镜一醒过来就听见窗子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天灰蒙蒙的,景都的天气由干冷转化为阴恻恻的湿冷。冻得南疆送来的花掉了一地。在南疆春日随处可见的野花,经了多人之手一路运到景都来,便成了价格不菲的宝贝。连当今圣上都喜欢得不得了,在寝宫里插了几束,叫人用炉火暖着,还特意让柳惊风去挑了几枝,柳惊风又插在她的窗子前插糖葫芦的瓶子。

    其实她当时就想告诉柳惊风,这种花在景都的冬日里是熬不过几日的,很快就会冻得枯死掉,虽说春日已至,风还是凛冽得吓人。

    当她看见柳惊风看着花的眼睛,又默默把话咽回了肚子里去。他好像悄悄给朱辞镜囤积小鱼的橘猫,把鱼悄悄端走还会叼着自己尾巴委屈上好一阵。

    她将昨夜翻到后半夜的经书收好,草草收拾了自己,便向学宫走去。过几日就是学宫例行考察了,她知道只这些题目难不倒她,还要好好温习一场,心里才有底。

    等到落了座,等到李先生走上讲坛,邻座柳惊风的位置却始终空着。往日里柳惊风总是最后一个跨进学宫大门的,在禁止打闹的学宫里跑得飞快,看见他便知道先生走在后头,离课业开始所距不远。朱辞镜这时正奇怪,只见李先生敲了敲讲坛。

    “柳学子呢?”李先生皱着眉,小眼睛盯着前排突兀的空位。

    “读书怎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在课上大睡也就罢了,如今竟是干脆不来学宫了。”李先生面色阴沉如水,“柳学子可真是金贵,来学宫是难为他了!”

    “李先生!”老太监又尖又细的声音打断了李先生。

    “怎么了?”老先生仍旧皱着眉头,显得本就生满皱纹的额头更加沟壑纵横。他对老太监的到来显然没有半分好脸色。

    “我来替二殿下来告假。”老太监笑眼咪咪道,“二殿下染了风寒,这几日怕都是来不了了。”

    “那考察呢?”李先生冷冷问道,“柳学子难道连考察也不参与了么?”

    老太监悠悠道:“那得看二殿下倒是痊愈得如何。我也不敢轻易定论。”

    他不容李先生发怒,收了几本书便走了出去。

    留着李先生小半堂课都在明里暗里责备柳惊风。

    等到傍晚时分,雨仍旧未停。李先生早走了。

    “有容,要跟着我去看看柳惊风么?”朱辞镜问收拾东西的徐有容。

    徐有容听到“柳惊风”这三个字,明显动作一僵。朱辞镜模模糊糊感觉到,似乎是去过上次藏书阁后,徐有容就变得有些畏惧柳惊风。即使她极力掩饰,或许她自己都没察觉到,柳惊风走过来时,徐有容总是下意识地拉着朱辞镜避开。就好像是柳惊风会伤到她一样。

    “我就不去了。”徐有容故作镇定道,“辞镜,学宫考察迫在眉睫,哪有心思去看柳惊风?指不定他不愿读书,找了理由窝在床上。”

    “你不去藏书阁了?”徐有容问她。

    朱辞镜淡淡叹了口气:“今日就不去了,思邈的事还得麻烦他。”

    “那你要小心。”徐有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早些回去,外面还下着雨。”

    “小心柳惊风。”她说小声说道。

    朱辞镜抬起头,她已经抱着书逃走了。只有雨还在下,顺着檐角往下头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溅起来,又被风吹乱了去。

    阴沉的天愈发阴沉。连原本挂着太阳的位子也被黑云占掉。

    她撑开桐木伞,沿着石子路往柳惊风的院子走。路边的梅花开了又谢,柳树的枝丫还是光秃秃的丑模样,接不住掉下来的水。

    柳惊风住在很偏的地方。离他后娘那儿很远,离他爹住的太和殿也不近。宫里的东西在许多年前那场大火里已经被烧干净了,朱辞镜也认不出这些不久前建好的宫殿。

    他的门上没有落锁。朱辞镜敲了三下,才听见柳惊风有气无力的声音。

    “谁啊?”柳惊风说话哑哑的。

    “是我。”朱辞镜担心一身水气害得他风寒要更严重,“朱辞镜。”

    “辞镜来找我做什么?”柳惊风说,“不要进来了,我染了风寒,门上也落了锁。”

    “今日看你没来,我有些担心。”朱辞镜隔着屋子的木门,“后来王公公说你病了,放心不下,就来看看。”

    “我病得不重。”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动被子的声音,“或许明天睡一觉就好了。”

    “那你门不能落锁呀。”朱辞镜将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声儿,“喝过药了吗?要是有人来给你送药,你锁了门,那要怎么办?”

    柳惊风嘴硬道:“我有法子的,我喝过药了。我又不是不能下床,门还是我自己锁上的。”

    “你真的喝过药了?”朱辞镜问,“那我走了?”

    柳惊风拿她没法子:“那你等一等,我来给你开门。”

    朱辞镜听着柳惊风在里面把什么东西收了起来,然后用力推了一下抽屉,门才从里面打开。

    柳惊风的面上带着病态的红晕,头发散着乱,还有几根高高翘起。

    “你病了。”朱辞镜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在并不烫手,“烧退了。”

    “你见到我了,先回去吧。”柳惊风说话带着鼻音,鼻头也红红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朱辞镜。

    朱辞镜收回手,便见他眼里水气又多了几分。

    “不让我进来坐坐吗?”朱辞镜叹了口气。

    “那你进来吧。”柳惊风干巴巴地说。

    他松开门,钻回被子里,只留一个脑袋给朱辞镜。

    朱辞镜哭笑不得地在他床沿上坐下:“你怎么病的?”

    “夜里睡得太晚,又淋了雨,就病了。”柳惊风小心地瞥着她,“我没想错过学宫考察的。”

    “我知道的。”朱辞镜笑着说,“你有好好休息么?”

    柳惊风委屈巴巴地吸了吸鼻子:“睡不着。”

    他的屋子暗不透光。只有一扇小小的窗子,借了一点本就昏暗的天光进来。惨白的墙上密布撞击痕迹,还有几点红褐色的污渍。朱辞镜向屋子一角看过去时,柳惊风抓住了她的手。

    “你都不看看我。”柳惊风说。

    柳惊风的手还有些发烫。朱辞镜把他的手塞回棉被里,又把他整个人包裹好。

    “你一直不让我进屋子看看。”朱辞镜说。

    柳惊风背过身子去:“又不好看。”

    “你住着冷不冷呀?”朱辞镜又问他。

    “不冷。”柳惊风说。

    朱辞镜没见柳惊风这么矫情过。她再说几句,柳惊风似乎就要开始掉眼泪了。

    “我知道你会照顾好自己。”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着柳惊风的背,“要是冷也能和我说,我又不会说出去。”

    柳惊风把脑袋也闷进棉被里。

    “柳惊风?”朱辞镜小声叫他。

    柳惊风探出脑袋,忽然扑到她怀里哭了起来,哭了一半又嫌弃自己丢脸,埋着头不肯抬起来,一抽一抽打着哭嗝。

    朱辞镜搂着他,给他顺着气,也不说话,就等他慢慢哭完了,也不问他为什么突然哭起来。

    柳惊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她的外衣都哭湿了。

    “不难过了。”朱辞镜轻声安抚道,“不伤心了。我们惊风是最棒的。”

    “你骗人。”柳惊风吸着气,“丢死人了,我从小到大都没这么哭过。”

    “这有什么?”朱辞镜笑了笑,“我小时候可比你哭得丢人多了。”

    “那你为什么哭?”生了病的柳惊风格外好哄,止了抽泣问,“你真的会哭吗?”

    “我的蠢货皇兄说我是个野种。”朱辞镜轻描淡写道,“那日是他的生辰,他笑话我没有生辰。”

    “那后来呢?”柳惊风抬起脑袋。

    “后来我悄悄把他的那些礼物一把火给烧掉了。我跑到大街上去,看着煮云吞的摊子上,那个老人抱着他的孙子,不知道怎么就哭得稀里哗啦。”朱辞镜慢慢说道,“没准是心疼那些礼物吧。我不该烧掉它们,我藏起来,这些礼物不就都是我的了吗?”

    柳惊风一时也忘了要哭,红着眼睛呆呆望着她,没反应过来。

    “你说的好有道理哦。”柳惊风趴在她腿上,蜷成一团,“要是我,一定就会把这些礼物藏起来,藏到他永远找不到的地方,还要在他面前每日明嘲暗讽,气死他最好。”

    朱辞镜敲了敲他的额头:“那你是个坏孩子。”

    “我本来就是坏孩子啊。”柳惊风委屈巴巴抓着她的手指,裹紧了棉被,“你也是坏孩子。那你会因为我是坏孩子就不喜欢我吗?”

    朱辞镜又象征性敲了敲他的额头:“我可没说会不喜欢你。不过我不喜欢生病的小孩。”

    “那我好好吃药。”柳惊风连忙说。

    “你没好好喝药?”朱辞镜问。

    柳惊风知道自己说漏了嘴:“那我好好休息,好好喝药,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你还会讨厌我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朱辞镜用小指勾住他:“那我们说好了,病好了我就不讨厌你。”

    “骗人是死爹爹。”柳惊风小声嘟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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