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急雪下意识弯下腰去,拾起了那支点翠簪子。

    “陛下!”朱辞镜的手终究是慢了一步,她心一沉。

    柳急雪这么多疑的人,见着谢云溟的簪子,心里指不定要怎么猜疑她。就算算退一步说,柳急雪认不出谢云溟的簪子,她

    朱辞镜可不信他手底下没人认识。

    “这簪子。”柳急雪呆呆望着簪子,好像在望着什么稀世珍宝。

    他粗糙的手轻轻摩挲着点翠簪子,朱辞镜莫名从他的神情里看到一点悲伤。

    “这簪子是你的么?”柳急雪哑着声问她。

    朱辞镜看着簪子:“是我的。陛下怎么了?”

    “没什么,拿去吧。好收着它,别再让它掉在地上,落了灰就不好看了。”柳急雪轻声说,“很搭你。”

    朱辞镜伸手去接住簪子,轻轻一抽,柳急雪那边握得紧,她没用力还抽不出。

    “陛下?”朱辞镜轻声唤道。

    柳急雪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回过神来:“小朱,你从哪儿得到这簪子的?”

    “柳惊风给我的。”朱辞镜只得扯了谎。

    这种品质的点翠簪子,本就少见。加上这精细的雕工,想想也不是可以随意得来的。她说的多了,柳急雪去查反而容易露马脚。

    “胧月当年有过一支,也是这样的点翠簪子。”柳急雪说,“她总喜欢插在发上。”

    他的声音太小了,不一会儿就被湮灭在风里,不知道吹到哪儿去了。

    “陛下,柳惊风在哪儿呢?”朱辞镜问他。

    他的脸色差得很,活像刚死了妻子的寡妇,垮着一张脸,连面上刀疤也垂下去。原来他们柳家人难过起来都是一样的。

    “跟着朕走罢。”柳急雪很快就收敛起情绪,走在前面,背着朱辞镜想些什么。

    “小朱,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他黄袍子上的锦龙好像要爬出来将他生吞了。

    红色的宫墙映着他的黄袍子,太阳在天上斜斜地照。

    “挺好的。”朱辞镜说,“您当时闹得挺大的,谁都没想到这么一出。”

    他走得快,朱辞镜走慢了就要落下。柳急雪到底是将军出身,就算如何故作温和,迈步子的时候与常人的不同便也显露出来。

    “不过还好,您懂得怎样去治理一个国家,也懂得怎样让人死的少些。”朱辞镜忙补充道,“留给朱敬岩和他弟弟,景都哪会有今的繁华模样。”

    “那你呢?”柳急雪弯了弯眼,若有所思地问,“你这孩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将来会有大作为的。”

    “但愿吧。”朱辞镜苦笑两声,“我毕竟不是朱家的血脉,拿不到实权。如今倒好,朱家倒台了,对我来说反而宽和了许多。”

    “以后慢慢干。”柳急雪拍了拍她的肩。

    她的将军叔叔还是不知轻重,拍得她半个肩膀发麻,嘴里也没几句真话,要她小心慎重,别哪句话答错了,又要怀疑上她。

    “小朱,你知道在朱家之前,大业是谁的地盘么?”柳急雪笑着问她。

    他稳稳迈上石砖台阶,留给朱辞镜一个斑白后脑勺。柳急雪实在老去了好多。

    “我不知道。”朱辞镜如实答道。

    朱家在这块地上占了几百年,前朝的事,除了那些钻研史学的先生,哪会有人关心?何况如今连前朝都算不上了,这些痕迹就一点一点被人磨去,住在边角留一点儿。

    “是谢家。胧月就是从谢家出来的,柳惊风也流着一半谢家的血。”柳急雪告诉她。

    “小兔崽子就在里面了。”他说。

    朱辞镜来过这儿。还是很小很小喜欢乱窜的时候,她见到什么地方都要往里窜一窜,说不定里面就有她爹娘等她。

    朱敬岩知道这块地方闹鬼,特意把她骗到这儿来,然后把门从外头锁上。朱辞镜在里头骂骂咧咧,满院子都是荒草,胡乱丢了几个白色的骷髅脑壳,还有写着“谢”字的牌位,一阵风吹过去,阴森森的。只有石头堆砌的房子还能勉强遮风避雨,连墙壁都生满了青苔,还有褐色的蜗牛在青苔上爬行,拖出一串白色的粘液。房子里面也是牌位,旧的新的谢家人都放在这个屋子里,和上朝时群臣围在一起一样。

    她被骗进来天快黑了,她站在门口,嗓子喊哑了,手也锤不动门了,还破了皮,朱敬岩起初还在外嘲笑她两句,说什么晚上鬼就要出来把朱辞镜吃掉,后来他不说话走开了。整个院子里就只剩下风声,后面好像有好多双眼睛在看着她。

    还是柳惊风来把她救出去的,谁都没想到她被锁在这院子里。柳惊风搬了个凳子翻墙进来,跟抱着腿念经书的朱辞镜面面相觑。这样的地方她呆上小半夜都怕得要死,柳惊风却能熟练地说出每一个牌位上的字,轻巧地擦去上面的灰。

    她看着眼前的院子。

    “朕走了。”柳急雪不做停留,将她留在院子门口。

    门被人修缮过了,没和以前那样挂着把锈迹斑斑的锁,什么钥匙都打不开。就连门也换了新木头,做好了防虫处理,漆上和这儿格格不入的红漆,看上去别扭极了。

    “柳惊风。”朱辞镜喊了句柳惊风的名字。

    “柳惊风!”她用力推那木门,门被推开来,露出里面快要齐人高的荒草。

    门没锁住。

    “辞镜?”柳惊风的声音隔着墙传过来。

    朱辞镜踩在荒草走过去,推了推屋子的门,门锁了。

    “柳惊风,我来看你了。”朱辞镜想了许久,才憋出这么句话。

    柳惊风在里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的嗓子哑得不像话:“辞镜,我还没死呢,好好的。”

    他似乎也没想到朱辞镜会忽然造访:“辞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去找了你爹,他说他已经不生你气了。”朱辞镜在台阶上坐下。

    真有点被大头公子围堵那天的味道了,只是天没下雨,太阳光一片惨白。朱辞镜和他隔着门。

    “噢。”柳惊风干巴巴地答道。

    “我给你带了桃花,你要看看么?”朱辞镜问他。

    “一会儿你放窗台上吧。”柳惊风打了个哈欠,“就是这儿没有陶瓷瓶子,要是没水,它一会儿就会干死掉。”

    “干死了明早给你折新的。”朱辞镜说,“宫里这么多树桃花,不至于被我折秃。折秃了叫你爹给种新的。”

    柳惊风知道这是朱辞镜在逗他开心。朱辞镜的嘴也毒,但她总是管自己管得很好,不让人看出来一点。只有柳惊风的嘴没个把门,着急的时候什么脏词都往里凑,高兴时什么好词都往里头扔。

    “你真好啊,辞镜。”柳惊风说。

    “你有按时吃药么?”朱辞镜看着对面的天。没有云。

    荒草早就不是当年那些荒草了。一眼望过去也没了头盖骨这种玩意。只有谢家人立了新石碑,突兀地立在草里,让人生出他们正凝望你的错觉。

    “有啊。”柳惊风颇为心虚地答道。

    “骗人会变成小狗的噢。”朱辞镜说,“柳惊风,你这病怎么来的?”

    “你见过我后娘么?”柳惊风那边窸窸窣窣响了好一阵,“她和我一样的病。他们谢家的药,本来是用来控制朱家的人。那还得从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说起,我娘她家还是皇族,后来姓朱的造反。你看朱敬岩和其他几个姓朱的都不太聪明,我猜也有这药的缘故。就算隔了好几代,还是会发作,轻的像朱敬岩这样蠢,重的比谢云溟还疯。”

    “那你呢?”朱辞镜放好桃花枝。

    几点红被放在石台阶上,又小又可怜。

    “我娘给我吃过。”柳惊风说,“她那时候快疯了。后来很多年,就时不时发作一下。”

    他轻描淡写地几笔带过:“太久不发作,让人都不记得还有它。”

    “它还会好么?”朱辞镜问。

    “或许明日就好,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好了。”柳惊风说,“有的人好了,朱家还是有正常人的。也有因为这死的。”

    “那你会不会恨你娘啊?”朱辞镜不由得问,问完又担心戳了柳惊风痛处。

    “不恨她啊,她比我可怜多了,连个拉她一把的人都没有,她活在谢家的影子里,永世不得超生。”柳惊风故作轻松道,“她死了,我们所有人又都活在她留下的影子里,怎么走也走不出去。”

    “噢。”朱辞镜安慰他,“人总要往前看嘛,你还这么小,二十走不出,八十总走得出吧。”

    “辞镜,你真好啊。”柳惊风又说,“明明你和我差不多年岁,总是你处处照顾我。”

    “谁叫我是你爹呢?”朱辞镜移了移身子,恰好为桃花枝挡住太阳光,“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在用这种法子爱你们?很疼,但是这样,你们所有人都忘不掉她。”

    “谁知道呢?”柳惊风轻声笑了笑,“爱不爱都是死了的人,她活不过来。”

    “我爱她爱的不得了,爱得要死,她还是丢下我们走了。”柳惊风说,“辞镜,你要好好的。你要是死了,我就会更疼了。”

    “那你呢?”朱辞镜小心地问他,“你要不要出来看看?太阳光晒得人心里暖和,桃花…桃花也很漂亮。”

    “我们都挺想你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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