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旷因宫宴之后就要启程, 临时安排了许多,直到深夜才从前殿回来。
刚进后庭就见秦砚在院中点灯,榕树下迎着月光翻看手中的东西。
沈旷轻步走到她身后, 中宫奏贴的纹样贴在那一摞文书上,他轻声说道:“夜间就不必看了, 灯暗费神。”
秦砚回头看去,淡淡地说:“只是看一眼而已。”
宫宴事宜都让妙晴去操办应当也不必太过担心,只是中宫奏贴积攒下不少,多半都是两宫推诿谁也不想管事。
中宫奏贴不像是内侍监那些实权的东西,这些多少会有些得罪人。
不愿意管也是常事。
沈旷在一旁坐下,“我已经让傅庭安回来了。”
一行去的钦差也多,应当不至于差傅庭安一人,让他回来也好,两个人之间的事别人也不好过多参与。
万事俱备, 就看他能不能把握住了。
“可还放心青州?”秦砚问道。
傅庭安是沈旷最为信人的人, 但有时最为信任也是最为劳累的。
“嗯,沈旭到了,应当无事。”沈旷说着不着边际地叹了口气。
秦砚有些惊讶,沈旭竟然这么快就到了。
沈旷与他这个同胞弟弟关系不是很亲近, 但也没有谣传那么水火不容, 在政事上相比其他还是更为信任。
秦砚也不知沈旭和沈旷不合是从哪传出来的, 她也只见过沈旭寥寥几面,虽是同胞所出,但除了样貌根本看不出是亲兄弟。
一个少言寡语,一个潇洒不羁。
这两人秉性就不想和, 但秦砚并不觉得沈旷记恨这个亲弟弟。
不然不会选一个离长安最近的藩王封地让他去就藩, 也没限制沈旭回京。
所以沈旭到了青州, 也就能让傅庭安回来了。
秦砚放下最后一篇,将奏贴分好类,让冬寻明日送到两宫去。
总归是因为身孕的事欺瞒这心中有些不安,那便做些力所能及的吧。
夜晚庭院中响着流水渐出的声响,平和安定,若是还没能和离的秦砚一定觉得此刻已然满足。
但这是不可多得的平静,也只有和离之后才能在宫中找到放松的姿态。
“宫宴之后……我会启程去一趟青州。”沈旷忽然说道,“你……?”
秦砚心中蓦地一沉,平静的湖泊中多了几番涟漪,她知道沈旷宫宴过后会去南巡,也知道青州他放心不下。
一切都是意料之中,也没有任何变化。
但她就是心中有些不舒服。
她淡淡看了沈旷一眼,那眼神中好像再问她,要不要跟他一起去青州。
秦砚温声说道:“你这是公务在身,我跟去做什么?”
“青州安定下来就会去南巡,那时也不是都是公务。”沈旷赶紧补上。
皇帝一年到头也没个清闲时间,沈旷这是登基第二年了,也该去南巡看看了。
地方考察长则半年,短则四个月,岭南六州挨个考察过去那也是马不停蹄,她才不信沈旷能有时间去聊别的。
“今日决定的?”秦砚忽然问道。
莫名而来的消沉找不到缘由就溢满心中。
“嗯,下午才来的消息。”沈旷沉声答道。
“……所以决定了才来问我。”秦砚声音有些低沉,“我知道这是政事,没有办法推阻。”
沈旷沉默之中,那句“抱歉”未能说出口。
不知是徐太医那番叮嘱让她更为敏感,还是她终于发现其实即便是和离也没有任何改变。
“那别忘了,要是假孕的事不跟两宫商量,也不会放我出宫。”秦砚抿抿嘴,若是这事不了结她哪也去不了。
“离开之前我会向她们阐明……”
“那倒不必费心,您就安心上路。”秦砚不等沈旷说完就起身,心中焦躁难以遏制。
“阿砚。”沈旷拉住她,只是找不到话语为自己辩驳。
秦砚一时不爽,她为什么要将就沈旷的时间。
沈旷去南下,她也走。
“你看,说是任我心意,但实际上都在迁就您的时间。”秦砚越想越有些气。
“你决定要走的那一刻,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哪怕是一瞬间也好?”秦砚甩开他的手,扬声问道。
被逼问的人愣在原地。
“没有,因为是政事,觉得我会理解,我会跟你一起去。”
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就是这样,她早该知道。
但是她现在不想理解,也不想迁就别人。
沈旷答不出,他是想过,只是觉得秦砚不愿意待在宫中,又喜欢奇闻轶事,应当是喜欢出游的。
“不是觉得你会理解。”沈旷思忖半晌,终是沉声说道:“我以为你会喜欢。”
“所以早些去青州就能多些时间……”陪你。
秦砚看向他,眼中意味不明,这次换她愣在那里。
沈旷自知自己在这种事情上有些笨拙,也许不该自作聪明,“你……不喜欢出去游玩吗?”
秦砚没答,她没能想好。
沈旷想伸出去拉住她的手停在半空又收了回来,也是他次次猜错,次次办砸。
“抱歉。”沈旷还是说了出来,也许是想要掩饰自己的狼狈,转身大步离去。
秦砚看向那离去的背影,想叫住他但却没能说出口。
此后广华殿一室无言,好似又回到以前的同床异梦。
宫宴前一天正好赶上朝中休沐不用上朝,沈旷难得不用早起,但是还要应邀去看各国使臣在校场相聚。
秦砚本不想去,只是姜朝和沈熙君都邀她一同,也好借机出宫透透气。
一早起来两人之间还是那种气氛,秦砚好似感觉得到沈旷更为谨慎的神情,话似乎更少了些。
沈熙君头晕好了些,更是一早就来找她,她与沈旷也没有什么机会说话。
“姐姐,你是不是没睡好啊?”沈熙君有些担忧的问,上下打量她还问着看过太医没有,“来之前母后还叮嘱别让你太累了。”
秦砚当然知道自己没什么事,只是想了一夜没能睡着罢了。
连忙跟沈熙君说不是什么大事。
“那你跟我走,还是跟皇兄去呀?”沈熙君读不懂两人之间的氛围,还调笑着。
沈旷没能出声,眼神瞥向秦砚。
“我当然跟你走。”秦砚过去挽住了沈熙君,她现在无名无份,跟沈旷走那就是惹人非议。
沈旷看向姐妹两人说说笑笑的,忽然眼中一沉。
也许是连自己妹妹都不如。
年轻的皇帝叹息一声,登上了自己的马车。
邻国使臣都带着人马到了校场,本是宽阔的方地现在看起来也有些拥挤。
秦砚坐的远了一些,她现在也不是皇后,免得卷入那些使臣的追问当中,在校场中挨个看过去,不愧是武将,跟以前也没有什么差别。
眼睛不自觉地就落在那人群之中最醒目的人身上。
“姐姐,你这么惦记皇兄啊?”沈熙君的话音飘入耳中。
“才没有。”秦砚撇过头。
她想了一夜才想明白,昨日也许是她有些误解。
往常世人要求皇后做到的事情,并不是沈旷所想要她做到的事。
他一直在问的,都是她喜欢与不喜欢。
也许她应当道歉,但她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男子们张弓挽月,在烈日之下人群熙熙攘攘围着比试的人们。
还有使臣夸赞沈旷一番,听闻在漠北的时候百步穿杨,弹无虚发。
听的金纣使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那在漠北不就是打金纣吗。
沈旷瞥了一眼金纣使臣,起身挽袖拿起弓箭,他今日本不想与使臣比试。
又或者说他不常在秦砚面前拿起武将的东西。
他看向站在远处的人,家中有武将的姑娘听说都不会喜欢习武之人。
她是不喜欢武将,现在更不喜欢。
左手持弓,右手拉动弓弦,两箭搭在弦上,箭羽疾驰而去化为一道白光。
“咻——!”
远处靶心红点稳稳被射中一只银箭。
第二道白光划过,干净利落地击落半空飞过的活靶。
众人一阵惊呼。
沈旷收了弓箭,递给身旁的人,回到坐席中看了看金纣使臣,淡淡说道:“许久未练,有些生疏。”
金纣使臣吓得不轻,仿佛会想起当初连下几城差点就直逼金纣都城的主将就是当今西盉皇帝。
文治武功天资过人,有如此皇帝镇守,如何能攻下西盉的铜墙铁壁?
就连姜朝都不禁赞叹,“听说陛下受过重伤?这一点都看不出。”
沈熙君骄傲地说:“那点小伤算什么?”
更是不会在别国人面前说自家皇兄受伤的事。
周遭女眷虽是不便议论皇帝,但也都是窃窃私语,倾慕之意溢于言表。
只是秦砚看着沈旷张弓的模样,心中有了些疑惑,左手持弓,这是惯用右手的习惯。
但沈旷现在都是用左手写字。
临近散去,秦砚拉了沈熙君到一旁问,“你皇兄以前是因为受伤才换了左手写字吗?”
秦砚想起那戳在胸前的伤疤,还有留在右手虎口的伤痕。
“嗯……好像是,从漠北回来就是了。”沈熙君点点头,见秦砚有些担忧便安慰道:“好久都没见他拉弓了,还好是没什么事。”
秦砚心中有些发闷,还有些别样的预感,但总觉得不切实际。
但她回程的时候登上了沈旷的马车。
跟在皇帝后面的马车等着的众人更是一阵私下里的扰动。
沈旷见了撩起车帘进来的人,先是有些讶异,又连忙给她让了地方。
“……”
皇帝的马车十分宽敞,虽然并不是皇帝正式出行的座驾,但足够容纳几个人。
但这对于沉默来说还是十分拥挤,挤到不能让两人开口说一句话。
秦砚忽然搭在了沈旷的右手之上,把手掌翻了过来,弯弯曲曲的伤疤静静躺在手掌上,她问:“伤得很重吗?”
“还好。”沈旷握拳藏起自己的伤疤,也是今日射箭让她想起这件事了,“不太要紧。”
秦砚倔强的又将他的手展开,“伤到筋骨怎么会不痛?”
从虎口顺下横跨整个手掌的伤疤恐怕是会伤到手筋,就算完全愈合再次用力也会因撕扯而疼痛,甚至会有再次撕裂的可能。
沈旷没话说了,确实拉弓时有些酸胀,但也是不得不做。
“回宫让太医看看。”秦砚说道,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她盯了一会又问道:“现在用左手也是因为这个?”
“嗯。”
“也不是不能拿笔的伤吧?”秦砚看向手中有些不自然蜷着手指掩盖伤口的大掌。
就算不能写字文书上也有文书官帮他写,也不必非要自己换了惯用手写。
怪不得看沈旷现在的文书只写行书,字形不似那么工整,原来秦砚以为是当了掌权称帝那就写的随意一些,结果是因为换了只手。
“因为……有些着急。”沈旷看着她,说了实话。
秦砚好似笑笑,“没太见过你着急的样子。”
她有些想不出什么事情能让沈旷着急,但那时在漠北,也许是军情紧急不等人吧。
沈旷看着她说道:“确实不多。”
除了着急拿起笔给你回信。
沈旷盯着有些笑意的面容眼中浮现了他并不愿意想起的往事。
那时他收到秦砚的退回的信件以后便与金纣开战了。
调来的金纣守将尤为勇猛,打退了东瑜几名将领。
拼到最后时那名守将问道,“你的父亲已经不要你了,长安更是没人期待着你回去,你一个弃子在为谁而战?”
“别说那些冠冕堂皇为了族人的话,就如那些秦家人一样,几年之后无人记得你的姓名!”
金纣人确实很擅长诛心。
但他近乎幼稚的执念,让他发了疯一样拼下去,一刀一刀为自己杀出血路。
他捅向敌人的刀剑格外狠厉,在那倒在血泊之中的金纣守将耳边说道:“我还没有告诉她……姓名,她会……她会记得。”
他只想祈祷秦砚别像那人一样抛弃他,至少等他说出自己的名姓。
但沈旷再次醒来,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握不住笔了。
“将军!你不能再写了,这样伤口不愈合手就会废了!”军中的大夫不得不次次绑住他的手,也不能阻拦他拿起笔。
本就是重伤在身,写下的字迹更是歪歪扭扭,甚至滴着手掌流出的血迹,这样他更不可能寄出去。
于是他换了左手,只想写出能看的字样。
但没等他寄出,却得来了秦冶阵亡,秦家孤女进京的消息。
他那时觉得一切都晚了,他赢了一场胜仗,但又像金纣人说的一样,一切都会离他而去。
而他回京看到秦砚的第一眼,却又像是点燃了所有希冀。
在那之后他确实有些着急了,急于让她待在身边,急于给她想要的一切。
但若是错的那就根本无用。
“这次不会急了。”沈旷说道:“我应当慢慢来与你商量。”
“但这次没办法更改,所以……”
这是在说南下的事。
面前的人似乎在极力解释着,但该道歉的不是他。
“……没有说不喜欢。”秦砚忽然说道。
也许早该说,不论是出游还是别的。
沈旷眼中好似有些不解。
“没有说不喜欢出游的意思。”秦砚抬眼打断他,眼见着因为她的一句话对面的人神情轻松了不少甚至染上了些喜悦。
“但也没有说跟你一起去南边的意思。”不过她又撇过脸,别扭地说道。
沈旷刚扬起的欣喜又被按了下去,“那是……?”
秦砚扬这脸,面不改色地说道:“就不能我自己去逛逛,心情好了去找你吗?”
被拒绝过的人很擅长妥协,沈旷竟然觉得这个提议也不错。
“今年生辰应当换一个心愿。”他笑着说道:“愿你笑口常开。”
秦砚笑着嗔了他一眼。
沈旷回宫之后就见到了康平带着人抬着一个画轴走进宫中,秦砚已经先去梳洗换衣,他则还要去一趟六部。
康平上前禀报:“陛下,是东瑜长公主之前来访送您的那副松竹图,娘娘说等到宫宴的时候放到正堂中。”
沈旷倒是想起有这么个画,本不是什么大事,但他忽然问道:“这副是不是朕曾经提过字的?”
“是。”康平肯定道。
沈旷惦念一番,评估着自己的境况,南下的事情好似并不稳当,此刻好似有些不太合适。
“康平,这画收起来。”
“有些东西放的时间久了,就找不到了。”他明示道。
虽然统领使臣,身为东瑜郡主,姜朝从校场回来就被自家使臣耳提面命,非逼着她抄写那恶心人的情书。
“行了行了,我抄完了,送到就行?”姜朝实在耐不住孟经恒在耳边絮叨,堪比唐僧念经。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人西盉皇帝怎么可能娶一个东瑜的郡主当皇后。
他们担心周遭小国进献美人,借机把控西盉朝政,所以自己也要试一试。
“你还怕我不会抄?”姜朝瞪了孟经恒一眼。
孟经恒倒也不敢盯着姜朝,老实的退了出去。
姜朝自己在屋中掀开了那信的一角,又连忙盖上,捏着鼻子抄了一遍。
她抄过之后给孟经恒看了一眼,甚至主动请缨自己送进宫中,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
好在她到了宫里时皇帝并不在,这让她心中大喜。
“娘娘,您正好在这,孟大人一再强调一定要让我带来,就是东瑜的一片心意。”姜朝正巧遇见秦砚,连忙把手中的孤本塞到秦砚怀中。
姜朝自己说得都连连作呕,她更是想起那封情书更是头痛,一个字都不愿意回想。
“这跟我无关,甚至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姜朝觉得自己说的是实话,那信她也就抄了一遍给孟经恒做做样子,但是肯定不会送去自己抄的,那不是落人口实吗?
那么丢人的事她可干不出来。
所以那里面还是孟经恒给她的那一封,甚至没有落款。
问就是无意之间混进去的。
秦砚愣着接下那摞书籍,“多谢郡主,也快到晚间了,不如留下……”
“不用不用,先谢过娘娘一番好意,使臣的事务繁杂,这就还要回去和孟大人们商讨明天宫宴的事。”姜朝极力推脱,飞一般的逃走了。
秦砚虽然觉得姜朝这话说的有些怪异,但还是接过了那些东瑜使臣友好送来的书籍,入宫之前也应当查验过,所以并未放在心上,还如往常一样放在了沈旷桌子上。
等到沈旷回来时,秦砚如实告诉了沈旷。
“东瑜郡主来过一趟,说是替使臣送东西,内侍监晌午过后送了一批折子过来,都放在那了。”秦砚随手指着,又埋头进自己手中的账目。
沈旷点头,明日宫宴琐事还是颇多该看的事务都应该看完。
不过翻看了一下东瑜送来的书籍,正提笔让中书省写一封答谢,就见——
一封没有落款的信件掉了出来。
沈旷狐疑着弯腰捡起,那信封还没有封好,藏在其中的信笺还散落了出来。
他查看半晌也没看到收信人,于是还是摊开信纸看了一下。
只是这一看不要紧,沈旷只是一眼就赶紧合了上来。
什么郎君皎皎如月,什么日夜思君英挺身姿,春想秋念夏倾思,郎君音丝耳畔伴入梦……
沈旷顿时浑身上下一个激灵,这是什么?
但他突然又看了一遍那不知所云的书信,熟悉的颜体小楷工整娟秀,不用分辨就能立刻认出这是刻在他心中的字迹。
是秦砚的信。
虽是那信中话语肉麻入骨,但沈旷还是仔细看了一遍。
再也没有第一眼的难以下咽,甚至心中欣喜如纸鸢飞昂。
这是……给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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