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郢本朝天子,非太子即位,也非皇子争储登基。若说与先帝的关系,陛下该唤声叔父。

    南楮帝非朝前见百官外,不爱穿龙袍。他私下永远都是随性散漫的样子,长袍加身,身无余饰。

    好似至尊之威无需任何衬托,他在哪里,哪里便是江山。

    陈卿卿知道龙颜不可直视的道理,她始终低眉,步伐盈稳。

    行至殿中,她提裙跪下,双手交叠向下压掌至地面,前额轻贴手背,规规矩矩地行礼。

    “臣女陈卿卿,参见陛下。”

    空荡的宫殿里,她的声音清晰地落地。

    陈卿卿平静地跪拜,良久,才听得有些远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在高于她的位置。

    “陈卿卿。”

    威严的声音沉稳有力,斟酌一般念着这三个字。

    陈卿卿只觉得心口一直轻悬着,以至于被控制住呼吸的力道。

    “多娇气的名字。”说这句话时,陈卿卿似听到陛下带了声低浅的笑。

    陈卿卿依旧跪着,过了几息,终于听到那道声音再次传来,“平身罢。”

    “多谢陛下。”

    陈卿卿松了松心神,站起来规矩地低着头站在原地。

    随后她余光里,瞧见陛下走下来,站到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玄色龙纹袍角渐渐入目,陈卿卿将眼帘压的更低。

    “离上回见你许多年了,那时候还是个小丫头。”陛下瞧着她道,“现在却是亭亭玉立了。”

    陈卿卿捏了捏袖子,不知该如何回话。

    在她思量之间,却听陛下语气温平着又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陈卿卿顿了顿,未敢迟疑,下一刻便听话地抬头掀目看向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

    陛下的年纪看起来与太傅大人左右。

    陈卿卿只觉得方才听到的那声音同眼前的样貌结合起来,无比契合。陛下是俊朗的。连眼尾岁月刻画的纹理也恰到好处。可见着这一双眉目,就足够让人威慑敛眉,谁还敢细瞧他是如何俊朗。

    陛下的眼睛像一口古井,深静幽邃,那道目光仿佛无论看什么都能够透彻地看到底。

    陈卿卿与这道目光撞上一眼,便呼吸轻了一瞬,恭顺地敛眸下来。

    她能察觉到陛下的视线在她脸上打量,太过清晰的存在感,令她不自觉地捏紧袖子。

    “真像。”

    陛下看过她之后,说了不明不白的话。

    像什么?是说她长得像父亲吗。

    陈卿卿独自腹诽,片刻后听见陛下问,“你怕朕?”意味不明的语气,陈卿卿琢磨不透。

    她垂了垂眼,想起篙公公的话,于是轻声回道,“陛下天威,不敢不怕。”

    陈卿卿说完,清楚地听见陛下笑了两声道,“不敢不怕?那朕借你几个胆子,你便无需再怕了。”

    南楮帝更近两步走到她跟前,低头看着她,饶有兴致,“朕听闻陈家有女灵动明昭,怎么现在看来,像是名过其实?”

    这个距离,陈卿卿更清晰地嗅到了龙涎香的气息。她抬眸望去一眼,低眉顺眼地回答,“那还望陛下恕罪。”

    “你这淡泊的性子和陈大人倒真是一模一样。”陛下说话的语气总听不出什么起伏,总给人四两拨千斤之感。

    “陈卿卿,你不必怕朕。”陈卿卿思忖间,便听陛下叫她的名字,而后还被带住了手腕。她微微失措一瞬,抬眼对上那道似笑的视线。

    “来,过来。”陛下随意地轻搭着她的手腕,领着她往前走。

    内殿左侧,摆着一张尺寸十分宽敞的长桌。上面摆满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各种形状的竹子,各色的长线、纸张、丝绢,各种各样的刀具,还有彩墨和绘笔

    陈卿卿随之看到墙上挂着几张已经做好的纸鸢,才知道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原来陛下还有这个爱好?

    “你看,好看吗?”陛下令她看挂在架上一张制作复杂精美的纸鸢,看上去有些旧了,但依旧保存的很完好。

    陈卿卿点头认真道,“好看。”

    她偏头问,“是陛下做的吗?”

    “是。”南楮帝看她一眼,深静的目光里浮现些笑意。他低头从桌上随手拿起一张未画完的纸鸢,轻描淡写的语气里似有怀念,“那纸鸢的名字叫,凤凰于飞。你娘亲起的。她就喜欢玩这个,那是朕给她做的,她很喜欢。”

    陈卿卿闻言恍惚了一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由有些怔然地看向陛下,思绪有片刻空白,却不知该怎么想,怎么说。

    她印象里,父亲从未和她说过娘亲喜欢放纸鸢。

    “卿卿。”

    陛下提笔蘸墨,继续在纸鸢上作画。

    “你还记得你娘亲吗。”

    陈卿卿觉得,陛下问这一句话时的语气,和父亲是很相像的。

    她怔了怔,垂眸看着自己有些褶痕的衣袖,抬手抚平道,“不太记得了,记忆深处的印象虽然深刻,画面却并不清晰。”

    “是啊。”陛下牵着袖子,换了一支绘笔道,“你娘亲走时,你才只有五岁。是该不太记得了。”

    陈卿卿安静地听着,心却莫名地越来越紧。

    陛下说,“朕却还记得她喜欢玉饰,喜欢广袖裙,跳起舞来特别好看。”

    他淡淡笑道,“她是朕见过,最会打扮的小姑娘。每次见到她,从头到脚都是漂漂亮亮的。”

    陛下作画的笔尖随着话停下来,他回头看向陈卿卿,打量着她。

    陈卿卿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在这一刻抬眼直视了陛下的目光,她看见陛下笑了。

    陛下举着绘笔朝她走过来,抬手碰了碰她左侧的耳坠,“看看,你就像你娘亲一样会打扮。哪里都恰到好处。”

    “陛下”

    陈卿卿在这一刻似乎明白了何为天子。

    陛下看着她,眼角依旧是微勾的,“只可惜,若非朕答应太傅大人和你娘亲,不让你入皇室,朕大概会想将你赐婚太子,做太子妃。”

    “她当年也不愿意嫁入皇室。”陛下笑了声道,“朕这半辈子,也就被人嫌弃过那么一回。”

    有些事情或许是因为太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在心里翻过后就变得格外平静。

    陈卿卿此刻便是这样的平静,尽管她并不自如。

    “卿卿,你喜欢次辅大人,是吗。”

    衔接的话就这么毫无波澜地转到了她身上,陈卿卿镇定着,衣袖下交叠的手微微用力。

    “回陛下,是。”

    “朕知道。”陛下语气温和,回想着一般道,“次辅大人年轻有为,风流蕴藉。这般年纪坐在这个位置,又在太子门下,已是过人之才。值得喜欢。”

    “陛下”陈卿卿有些紧张,因为陛下的话而紧张。

    “不过太傅大人,恐怕不会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陈卿卿想说的话在陛下不轻不重地声音里隐没,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压住胸腔。

    她听见陛下轻声问,“卿卿你知道,信阳喜欢谁吗?”

    陈卿卿清晰地听到自己平静的回话,“回陛下,知道。”

    信阳公主前些日子向陛下坦言欲择次辅大人为驸马,她知道的。

    “那你说说,朕该怎么赐这婚旨?”

    绘笔举的久了,墨自笔尖滑落。陛下走回去将笔搁下,理了理袖子。

    陈卿卿站在原地,垂落的眼睫轻颤了一颤。

    她虽然一心想牢牢抓住傅景策,可她不傻。她知道父亲没有向陛下开过口,关于她的婚事。但直到今天面见陛下,她才直到理由比她所以为的要复杂许多。

    朝堂之事,她皆是从父亲那里得知。虽然都是三言两语,浮于表面,她听完就过。但依旧能描绘出一些浅淡的东西。

    她知道父亲一直看不上内阁那些人,每每谈及总是冷言冷语。对傅景策即是同理。

    陈卿卿本来把许多事情都想的比较简单,因为太傅大人本以为他能够保护自己的女儿。

    现在不一样了。

    从陛下谈到次辅大人是太子门下开始,陈卿卿便无法再揣度半分天子的心思。

    “信阳素来任性,她喜欢的东西总要得到。可驸马不能只是她一个人的。”

    陛下没有着急让陈卿卿回答什么,他拿过桌上的竹片,亲手做纸鸢的骨架。

    “驸马得手握庆川军,也是朕的臣子。不能她喜欢谁,就是谁。”

    是了,庆川军。

    陈卿卿低头微乎其微地浅叹,这一刻不知该为自己伤心,还是为父亲,为傅景策,又或是信阳公主

    “但朕没有理由拒绝她。”陛下动作娴熟地为纸鸢的骨架竹片上漆,一边道,“当然,朕也没有理由拒绝你。”

    陈卿卿呼吸收紧,陛下掀目看了看她,声音几乎是温柔的,“所以卿卿,这婚旨怎么写,朕都看你。”

    “陛下——”陈卿卿抬袖行礼,字句有声,“陛下恕罪,臣女不敢。”

    “有何不敢。”

    陈卿卿的手腕被扶起来,陛下走过来免去她的礼,手上尚拿着纸鸢的骨架。

    天子沉淡的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声音低缓,每一个字都有力地砸在陈卿卿心口上。

    “卿卿乃是陈太傅独女,太傅大人为我大郢鞠躬尽瘁,对太子教诲有方。朕心甚慰——”

    “陛下!”

    陈卿卿心下如坠千斤地一沉,她眼尾一瞬灼红,当即跪下,仰头看着眼前这位神态自始至终自若温和的九五之尊。

    “陛下,不管是太子殿下,父亲还是次辅大人,皆是陛下臣子。陈卿卿亦是。”

    多伶俐的小姑娘。

    “你还说你不聪明,嗯?”南楮帝看着她的眼睛,眼神浮现久违的笑意,他抬手拂过跪在他身前少女的眉眼,低声自语般的轻叹,“如此这般,与她太像了。”

    “可是卿卿,臣子也有迟暮,朕也一样。”他收回手,侧眸望着景窗外暗合的天色沉沉叹道,“太傅大人老了。”

    “陛下!”

    陈卿卿无法说出什么,那是被扼住命脉的力量困缚着的无能为力之感。她眼角滑落清泪,即便努力找回声音,也只能拽着眼前尊贵的袍角摇头祈求,“陛下,父亲父亲一生只为陛下,为大郢,忠臣之心是可以看见的。”

    她的话像是勾起了往日某些遥远的回忆,陛下轻笑了声,收回目光低眸瞧着她,“卿卿,你你与她当真太像了。”

    她当年也是这么求他。

    陈卿卿仰头望着这个如天一般的男人,周身无温,心凉如水。

    “那你也该知道,朕的良苦用心,是不是?”

    天子之心,便是想看什么,眼前就得是什么。他要次辅大人只能是次辅大人,要太子只能是太子,楚王只能是楚王。要绝对的平衡。

    他要陈家忠君之心。

    “既如此。”陛下转身漫不经心地走回去,一步一句,掷地的嗓音仁慈宽容,“卿卿与次辅大人私定终身,生死不渝,朕不能不感动。即日,便赐婚旨,礼从皇族。”

    空冷的宫殿里,唯有陛下之声绕梁回荡。

    从遇见傅景策开始,陈卿卿想过许多种办法请求陛下这一旨诏婚。唯独没有想过这么快,就这样了却了自己还没有来得及捂热的心愿。

    她就这样如愿,可以嫁给傅景策。连拒绝的退路也没有。

    想起来多可笑。

    父亲有时常说她天真犯蠢,陈卿卿一直不觉得。现在看来的确是。她怎么可以认为,傅景策就只是次辅大人而已。他与信阳公主周旋定情,他想做驸马,他怎会心甘情愿地止步不前。

    “陈卿卿。”陛下将绘笔随手扔到桌上,挥袖绕过了里侧古架,步入望不见的后殿。

    ——“接旨罢。”

    陈卿卿坐在地面上,听着陛下倦意懒散的声音,低垂着眼帘,半晌却轻笑起来。

    “谢陛下隆恩。”

    她扬声一边说着,抬手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理好衣裙,俯身弯腰,恭敬地行了一礼。

    这一礼,将有关的、无关的所有人,都推入了同一片临渊。纠缠不休。

    好啊。

    她终究是不算错过了他。

    人的路总是无论如何都得走的,有桥过桥,有崖跳崖。各人有各人的生和死,不可屈不可悔。

    “臣女陈卿卿”清澈淡淡的声音停了一刻,陈卿卿望着地面的目光渐渐平静。覆落的眼睫轻颤,她闭目遮住了所有的光线。

    “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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