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月新秋,良辰吉日,转眼很快到来。
不管怎么说,陈卿卿还是有些紧张的。毕竟她也是第一次嫁人。
那天和世子殿下喝酒喝的很痛快,到最后两个人都有了些醉意。她这些日子也时常会想着贺连风那天同她说的话。想做什么去做,想护什么就拼命去护着。陈卿卿觉得自己是想通了的,于是心里多出了许多勇气和决心。
大婚那日,朗朗云天,碧空如洗。
整个上京城都显得那般干净明媚。
她在这样好的日子,要嫁给她喜欢的人。尽管一切并不圆满。
寻常女儿出嫁,有娘亲上妆,梳发。而陈卿卿一切都是由父亲完成的。
父亲替她画眉,为她梳妆。
就像小时候她玩闹一整天,身上灰仆仆地脏,头发也乱了的时候,陈大人就坐在庭院里拉着她过来给她重新梳头发。
天光大亮。
陈卿卿穿着华美霞帔,凤冠生辉。在震耳欲聋的礼乐和爆竹声里从陈府一步步走出门,踏出门槛,乘轿。
父亲没有出门送她。
陈卿卿在府门前停下来回头望,隔着玉珠帘的视线尽处是陈大人立在庭院的背影。他的背似乎不像过去那般永远挺拔如松了,终于带了些岁月的沧桑感。
陈卿卿望着太傅大人的视线模糊不清,但她没有掉眼泪。眼底很冷静。
其实出嫁前夕,父亲也没有和她说很多话。
过去便说过很多,再说也没有什么了。
陈大人曾经说过,居逆境中,周身皆针砭药石,砥节砺行而不觉。处顺境内,眼前尽兵刃戈矛,销膏靡骨而不知。
说过人无刚骨,安身不牢。
说过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也说过君子不怨天,不尤人,不坠青云之志。
他教她的道理很多,但也只是道理而已。所以最后在女儿要出嫁时,陈大人觉得自己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只令她跪在自己跟前,嘱咐了四个字:好自为之。
“小姐。”
荔枝的声音轻轻在她耳边,“该走了。”
拂过的风吹起陈大人的衣袖,陈卿卿压下目光,朝着陈大人的身影抬袖弯腰,深深行了一礼。
而后转身踏出陈府大门,在喧闹声和漫天飞舞的花瓣里远去。
长长的道路,铺着彩绸缎带延至傅字府门。路上有小孩子欢快地跟着队伍跑,捡起漂亮的彩缎拿在手上追着玩。
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陈卿卿从轿上下来,是扶着傅景策的手。他手掌宽厚温暖,骨骼清晰。与她交握时带来温和的磨砺感还是令她有些紧张,心跳也开始真切。
但与过去想象中的感受完全不一样。占据她最多的情绪是平静,就像只在完成该完成的一切礼仪。
她想傅景策也是这样。
唯一不同的是她身边因为是他,让这场婚礼变得并不糟糕。这一点,她比傅景策幸运。
他今天一身张扬的红色,眉目深邃,越明艳的颜色却也将他衬得更为孤冷。陈卿卿手持团扇,垂眸看着前路。
她在想,若非是诏婚,他或许连这身衣服也不愿意穿。这些礼节,也没有同她一起完成的耐心。
陈卿卿平淡地弯了弯唇,被他牵扶着的手微微用力,更紧地握住他。
傅景策在她身侧,低敛目光看她一眼。
薄薄的头纱挡不住什么,只若隐若现地更让人欲探美人究竟。
卿卿入画,夭桃浓李。含情媚态粉黛百般难描。
她今天自然是美的。
天高,浮云淡薄。
在欢喜和盛大中。他们一步一步并肩携手,完成了所有礼仪规程。
陈卿卿之后独自坐在新房里,才生出些恍惚之感。才想起她已经嫁人了,嫁给傅景策。莫名其妙地嫁给他了。
外面依旧喧闹,相较之下屋子里便显得更加安静。
陈卿卿坐在床沿,无聊地吹了会儿头纱,而后低头看着满床的花瓣,抬手轻轻抓了一把,拢在掌心。
思绪万千,层层叠来。
‘陈卿卿,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容易控制?是被七情六欲所掌控的人。但傅大人不是。’
‘你知道朕怎么看他?’
‘卿卿,朕只想告诉你,要做傅景策身边的女人,光靠喜欢是没有用的。’
夜凉暗沉。
房门被推开,声响将陈卿卿的神思带回来。
荔枝端着糕点进来,放到桌上。
“小姐,我去后厨端了几盘点心。你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饿坏了吧,快来垫垫肚子。”
陈卿卿松开手,花瓣落回去。她起身走去桌边坐着,倒了杯水喝。她确实饿,但她心思不在这里。
荔枝瞧陈卿卿摇着团扇,拿过桂花糕咬了一口,若有所思地望着烛火不知在想什么。
她好奇地笑了笑,“小姐,您怎么了,想什么呢?今天成婚,嫁给傅大人,不开心吗?”
“开心,开心啊”陈卿卿心不在焉地应声,吃了大半块糕点之后,才像是终于想到了什么。
她看向荔枝,问道,“荔枝,我有多少嫁妆?”
荔枝想了想,正要回答,陈卿卿又摇了摇扇子道,“不过也不重要,反正不会少。”
她吃完糕点喝了口水,朝荔枝招手,“来,过来。”
荔枝奇怪地撑着桌子倾身凑过去,笑着望着她,“干嘛呀小姐?”
“和你说几句话,嘱咐几件事情。”
陈卿卿拿团扇挡着脸,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什么。荔枝听着又好奇又不解,她听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随后问,“小姐,为什么要打听这个?”
“我以后再和你解释。”陈卿卿问她,“你方才听明白了吧?”
荔枝认真地点头,“明白,小姐放心。”
陈卿卿满意地拍拍她的肩,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牌,妥帖地塞到她怀里。“到时候你拿着这个,记得好好保管。”
“嗯。”荔枝好好地在怀里放好,向她保证,“小姐放心,我这就去准备。”
她说完转身跑出门去。
陈卿卿看着她离开,慢悠悠摇着扇子继续思索。
随后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停了之后,房门被轻轻扣响。有人低声叫她的名字,“陈卿卿。”
陈卿卿摇扇子的手停住,凝神听了听,起身朝门边走去,“谁?”
“我。”
熟悉的声音,陈卿卿到了门边,辨别之后有些惊讶地压低声音问,“世子殿下?”
“对。”贺连风笑着道,“原来你还能听出来我的声音。”
陈卿卿抬手要开门,贺连风站在门外听到动静连忙道,“你别开门。”
陈卿卿停住。
贺连风提醒她,“你新婚之夜,见别的男人怎么好。”
她倒是没想到这个,陈卿卿笑了笑问,“殿下,你怎么来了。”
他居然跑来后院。
“悄悄来的,我来看看你。”贺连风说完改口道,“就是偷跑过来和你说两句话。我今天看见你了,很漂亮。”
真的很好看。他就知道他眼光一定好。
这可是他一见倾心的姑娘。
陈卿卿扶着门框和他说话,“你在外边喝酒吗?”
“嗯,我敬了次辅大人许多酒,敬他夺妻之仇。”贺连风随口散漫地说着,陈卿卿忽然笑了声,目光望着门外十分模糊的身影玩笑道,“什么夺妻之仇?那说不定,我们上辈子可能是夫妻。缘分尽过了?”
“那倒是。”贺连风想了想,笑道,“那我知足了。”
他说完压低声音,更近地靠近这扇门,鼻梁碰到门上,清晰地一字一句和她说,“陈卿卿,新婚快乐。”
陈卿卿耳朵贴在门上听,听的很清楚。她弯唇笑笑,也很近地贴在门上说,“谢谢殿下。”
她说完,听到门外似乎有人小声提醒:殿下,该走了。
陈卿卿看不见什么,只能听声音。
然后她听见外头贺连风的声音再次轻轻地传来,“陈卿卿,我走了。”
“好。”陈卿卿和他小声说话,也不自觉变得鬼鬼祟祟。
“新婚快乐——”贺连风被下属拽走之前靠近门再说了一句,随后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夜里。
陈卿卿笑着贴在门上听了好一会儿。
直到再听不见什么声音,才转身回去坐着,喝了杯茶。想着哪天再找世子殿下喝酒去。
她坐了会儿,回头望了望花窗外的夜幕下挂着的月亮,心中怅然空落,正欲沉重地叹一声,房门便再次被打开。傅景策径直推开门,抬步走进来。
陈卿卿回头看到他微微出神,随后站起来弯着眉眼朝他笑,“大人。”
傅景策从头到尾打量她两眼,走近她身前,低眸隔着头纱看着她,浸了酒的嗓音低沉慵懒,不那么凉薄。他说,“今天很漂亮。”
无论何时,他都不吝啬赞美。
他说完移开视线,掀袍从她身侧经过,走到她起身的位置坐下。
陈卿卿听他说她好看,笑的眼睛更弯。“大人,你今天没有不高兴吗。”
“我从不浪费无用的情绪。”傅景策漫然说着,倒了杯茶,看向她微微抬眉道,“还以为你会改口。”
改口?
陈卿卿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得改口。
她不太好意思地低头酝酿了一下,小声启唇,“夫”
“不过也不必改口。”
她夫君两个字还没说完,就被他挡了回去。
陈卿卿暗自嗔他一眼抿抿唇,走到对面的椅子去坐,她看了他一会儿道,“大人,你还没有揭我的头纱。”
傅景策抬头看看她,伸手过来随便一掀。陈卿卿眼前清晰起来,反应过来欲言又止了一番。她想说太随便了,可是想想又好像就是这么回事。
陈卿卿转了转手上的团扇,也想不起还有什么仪式了。很多繁琐细碎的过程大概都被简去了,也好,她也没心思弄那些。
而她思索着的时候,傅景策放下茶杯看着她,朝她招了招手,“陈卿卿,你过来。”
他叫她名字,陈卿卿走神了一瞬,没什么想法地起身走过去。他朝她伸手,她也就顺从地把手搭过去。
陈卿卿正想问他干什么,就被他牵着手拽了过去。她眼前一晃,下一刻就跌到了他怀里。陈卿卿坐在他腿上,怔过之后才想起来脸红。
“大、大人,你你”
傅景策目光落在她身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轻快晃动的玉石鎏金耳坠淡淡道,“结巴什么,你不是想和公主一样坐我的腿吗,给你坐。现在合法了。”
“不是我没有”陈卿卿觉得自己话也不会说了,她那个时候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陈卿卿脸一阵阵地泛热,觉得浑身都被他的温度包围着,和他身体接触的每一寸地方都发热,整个人都不自在。
“你不是很想嫁给我吗,不是大放厥词,一定要嫁给我?”傅景策搂着她的腰往他身上靠了靠,陈卿卿觉得他语气大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你如愿了。”
她想他心里那阵气大概是还没顺。
陈卿卿不敢乱动,也不敢看他,只能抬手小心翼翼地在他胸膛抚了抚,轻声道,“大、大人我知道这赐婚圣旨对你来说,太突然了。可是这对我其实也很突然我本来是打算和你先培养感情的”
陈卿卿说着掀眸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原本可以尚公主,掌军权。谋划了许多,还牺牲色相勾搭信阳公主,到最后功亏一篑心里不好受”
傅景策冷淡地笑了声,“你知道的还挺多。”
见过陛下之后,她能知道的大概都知道,也想到了。
当人被推入一个局势里,那被迫着成长是很快的。就好比以前陈卿卿只需要想自己如何,现在则要想陈家,父亲,傅景策,陛下,朝局
要知道的,该想到的,便都清楚了。
陈卿卿轻轻叹息,“大人,你莫要气馁,事已至此,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圣旨对我,对陈家,也无非是一场利用。只不过是我我正好挺想嫁给你。”
“那说到底,也是信阳公主太天真,你勾引她勾引的太过分,太急功近利了。她一心向着你,越向着你,就越提醒了陛下。你是太子门下,陛下自然是要衡量的。”陈卿卿说着说着将责任推给了他自己,然后发现他的目光存在感越来越强烈,腰上的力道也越来越紧。
她坐在他腿上本来就浑身紧绷着,羞涩难掩,能平稳说话已经不容易了。谁知道他这么大方,她说一句他的腿就真给她坐。
傅景策看着她垂着的脑袋,冷笑了声,“夫人还真聪明,嗯?”
他虽然叫她夫人,可是
陈卿卿拿团扇挡了挡自己,减弱他目光犀利的存在感。
“那你知道为什么信阳公主这么急着向陛下求婚旨吗。”傅景策靠近盯着她,目光寸寸地流连,“你以为陛下对你的一举一动不清楚?信阳公主是蠢,陛下稍激拿你激一激她,她就稳不住。她闹的越厉害,就越是成为让陛下猜忌我的好借口。陛下对太子,陈家,还有楚王的心思不是一朝一夕,只不过这次恰好是一个好时机。”
“他得谢你啊。”傅景策似笑着道,“这么好的一颗棋子落到他手里。你以为你对我上心,追着我不放,那些破事陛下都不知道?你若是更早认识我,这道圣旨或许也会更早。”
陈卿卿听的有些反应迟钝,她从团扇后露出眼睛,“可是可是为什么?那如果喜欢你的不是我,是别家姑娘呢?”
“那得看是哪家姑娘。”傅景策偏头端过杯子喝了口茶水,“但不管是哪家姑娘,都不会比陈太傅的女儿更适合。”
陈卿卿想了想,“可是,就算我不喜欢你对你没想法,陛下想赐婚也随时可以不是吗。”
傅景策看向她,“那样你就只是个借口,太苍白了。你知道什么人最好控制吗。”
被七情六欲掌控的人。
陈卿卿垂了垂眸,“那陛下怎么就知道我好控制?”
他意味不明地望着她,”那如果陛下要我死呢?”
她在乎他,自然就好控制。
陈卿卿骤然抬头,皱着眉道,“大婚之日怎么能说这种话。”
她说着伸手敲敲木桌。
傅景策悠然地瞧她一眼。陈卿卿陷入沉思地摇了摇扇子,“你说的好像有道理。可是陛下怎么就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万一我不在乎你的生死呢?”
“你以为陛下是什么人。”傅景策拿看蠢货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何为天子?察人,观人,深不可测。
陈卿卿哦了声,挫败地望着烛火,有些失神。
说到底,是陈家早晚有此一劫。只不过是看最后以什么方式受劫罢了。
“你面圣那日,陛下应该还没有到与你谈及我的份上。”
傅景策说完,陈卿卿点了点头道,“嗯,陛下那天话里话外,是拿陈家和父亲在提醒我。”
陈卿卿谨慎地措辞。
“那是你够聪明。你若是蠢笨,陛下就不会委婉了。”
他夸她聪明。陈卿卿百感交集,高兴也不是,不高兴也不是。只能叹了叹气。
命中注定,就是命中注定。一切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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