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陈卿卿又做了梦。
这次是完整的一段梦。
梦中漫天飞雪,宫廷巍峨,天地苍凉。
她跪在月台之外,不知跪了多久。肩上已是薄雪满落,眉眼上凝了寒白霜色。
她仿佛下一刻便再也撑不住,可偏依旧腰身挺直,不屈不卑地跪着。
侯府世子夫人与当朝首辅的私情传至天听,陛下盛怒。一个是钦定的侯门夫人,一个是公主的驸马。皇族颜面可谓一朝散尽。
更可恨是一个也不肯退步,杀不得又放不得。
白茫的远山与天一色,萧条晦涩。
飞雪更盛。
篙公公自殿中行出,站在她跟前,平缓着声道,“夫人,已经许多时辰了。陛下问,断不断。”
跪在殿外的女人如褪色花瓣,浅埋在雪下。直至她眼睫微动了动。陈卿卿弯腰时失力地前倾了一瞬,她伸手撑着雪地,慢慢俯身行礼。低额平地,万望陛下恕罪。
她断,他就会死。如何能断。
非要死一个,她今天被冬雪葬在此便罢。
篙公公低头看着执迷不悟的痴情人摇头轻叹,这世间情义多种。私情如此深重的却是从未见过。
细想来,傅大人所言何尝不是不无道理。圣旨诏婚本就是天子一厢情愿定的情,便是仙神,又如何管得了人之真情。
纵是天子也无法随心不是吗。陛下在他们身上看见的,只怕也是岁月前的自己。他是天子,可他无法控制他人的七情六欲。‘朕‘亦如是。
“行令。”
篙公公沉声言罢,转身走回殿内。
“这是太傅大人的意思。”
陈卿卿直起身,便见两个执鞭的侍卫站定在她身前两侧。
而后是如刀的长鞭落在身上,她终于没能再跪住,被打趴在雪地里。浑身都是冰冷的,痛觉迟钝。落下去的鞭子却是生生地拽回身体清醒的痛楚,在麻木之后更清晰地锥心刺骨。
陈卿卿只受了两鞭,便已经疼的无法言喻。
在她紧紧闭上眼睛的时候,再次落下来的长鞭却不在她身上。隔着闷闷的声音。她被拥护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仿佛将她与世隔绝,天地万物都不见,只在眼前。
陈卿卿抬眸,即望进那双薄情深邃的眼底。
执行的侍卫停了片刻,之后像是再次接到命令。继续实行惩罚。
后来的鞭子便都落在傅大人身上,他将她整个人都护在怀中,雪也落不到。陈卿卿看着他,方才身上被鞭打的伤骤然疼起来一般,令她无法忍受地落泪。
冰冷的寒风夹杂过几极淡的血腥味。他很快遍体鳞伤,满身落魄的伤痕。
“不要”陈卿卿找回力气,她拼命想要推开他,可他着抱她手臂也越收越紧。
“不要,大人你放开我你放开!”陈卿卿挣扎着,眼泪都在他衣领上。她哭着推他,“我求求你放开好不好,傅景策!你会死的”
他一声也没喊,全都闷声受着。
傅景策用力抱着她,气息贴在她耳畔,恍若耳鬓厮磨。
“陈卿卿。”他声音低沉沙哑,好似磨砺着断裂的碎石,沉重隐忍着咬牙告诉她,“我此生都未曾为自己争过什么。你敢放弃我,就是背叛。”
他骨子里仿佛存在着近乎疯狂的偏执。
陈卿卿拼命摇头,她推不开他,只能紧紧搂住他,泣不成声,“不要,我不放弃你,我不背叛你!可是我不要你死”
他是怎么进宫来的。
陛下将她召进宫,亦有谕旨将他困在宫外。陈卿卿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来的,她想不出,更不知道他现在有多疼。
她觉得自己眼泪也要流干了,可眼前始终模糊着翻涌的热意。
“别打了,求你们别打了——”
她没办法让他放开,只能不停地求执行的侍卫。声音也嘶哑。
直到——
“住手!”冷厉的声音传来,世子殿下不知何时来此,沉着眉目徒手接下了一鞭。“再打下去,便真是要了两条命。”
洁白的雪地已经渐渐浸染了鲜红刺目的血色,便是冷心执行命令的侍卫,此刻见状也不忍再下手。
贺连风站在他们身前,见侍卫不再动手之后才放开长鞭。他低头看了眼手掌的血痕,并不在意。
贺连风回眸看着雪地里那两个人,看着陈卿卿,看着傅景策。
他沉沉笑了声,眼底映着这萧条天地一样的苍茫。
“本殿这样的人,可能当真得不到这般情义。可是陈卿卿,你从来不知我有多喜欢你,也从来不信。”
他单薄凄清的嗓音,云淡风轻,风吹即过,更是与自己说。
贺连风转身大步前往正殿,请见陛下。
傅景策身上的伤口早已经错乱遍布,许多地方都是重复地受着鞭子,即便是深色衣袍,背后也早是血色模糊。
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他才如解脱一般,阖目枕在她肩上。可拥护她的双臂却未曾松开。
“大人”陈卿卿手轻颤着捧着他的脸,眼泪已经不再那般撕心裂肺,“大人你不要睡,你看看我。”
她轻声细语,像是怕吵到他一般。
他的血将她衣裙也浸染,陈卿卿拿袖子帮他擦了擦脸。她眼泪落在他颈上,他浓长的眼睫才动了动,如奄奄一息时轻颤的蝴蝶。
篙公公自殿内走出来时,见雪下刺目惨状,亦是心底无可避免微震。
他走到月台,低头看着那苦命人,传达圣意,“傅大人,陛下问大人,断是不断?”
傅景策费力地睁开眼。他枕在她肩上望着无边远雾,搂着怀中人的手,指尖缓缓用力攥紧她的衣袖,染着血迹唇角轻扯了扯,“不断。”
陛下今天便是打死他,他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篙公公听见那道微末嘶哑,断然决绝的回答,无声地静望良久,转身走回宫殿。
雪还在下,却温柔了许多。慢慢地随风扬着,轻轻落在地上。
陈卿卿拿袖子擦拭他唇边的血色,只敢搂着他的脖子,不敢碰他身上。
她支撑着他,也依靠着他。眼泪安安静静,如雪般轻柔地在流着。
陈卿卿埋首在他肩侧,唇碰到他尚存温度的颈。却不知是她唇上的温度,还是他颈侧的温度。
“大人,你若死了,你便不屈不悔是不是。”她轻声与她说话,低笑了笑,“你一点也不管我,只顾成全自己。”
“你死了,就没人保护我了,大人”
她滚烫的热泪落入他衣领,灼烧心肺。可他没有力气抬袖帮她擦泪。
‘大人,下辈子我若能早些遇见你,是不是会好一些。’
你没有为自己争的,我帮你争。
‘我也可以保护你的。’
残梦依稀,醒则如烟。
清晨花香鸟语,窗外一片明媚。
陈卿卿是流着眼泪醒来的,枕头也被打湿。梦里受的鞭子惩罚仿佛还在隐隐作疼,令她忍不住去揉了揉好好的后背。
她入梦太深,许久才回归真切的现实。昨夜的害怕和委屈也暂时忘却了。
傅大人直至午后才回来,陈卿卿一大早就跑了好几趟府门,眼巴巴望着街道,看大人的马车有没有回。
午后天气更晴朗,蓝天碧云。
陈卿卿这回等了没多久,便见不远处缓缓行来坠傅字玉牌的马车。
她跑下台阶去,看着傅大人掀帘自马车上走下来。
傅景策一回来就看见陈卿卿望眼欲穿,也不知道她有什么事等在这里。
陈卿卿看着他,心里竟然还漫开隐隐的疼来。傅大人在阳光里走过来,令她十分难过。
“大人!”
她乱跳着心喊了一声之后,情不自禁地眼睛一酸,提着裙摆朝他跑过去。陈卿卿扑进他怀里,小脸埋在他颈间,一双玉臂牢牢地环住他腰身,满是依赖和珍惜。
柔软的身子撞过来,傅景策即便没防备倒也能稳稳地接住。
他低头看看她,有些奇怪地笑了声,“怎么了?”
忽然这般热情。
昨夜发生了那样危险的事情,又有些冷落了她,原以为她会同他生气的。
他声音自胸腔一同沉稳地传进她耳朵里,陈卿卿脸颊贴在他衣领处蹭了蹭,毫不羞涩道,“我想你了。”
左不过半天没见而已。
傅景策搂着她拍了拍,示意她松开,“回去再说。”
“不成。”陈卿卿抱着他不放,她仰头看着他,满目的怜惜和隐隐可见的占有欲,“大人,你是我的人,是吗。”
她不等他说话,又表明心意道,“我会对你好,会保护你的,大人。”
傅景策勾着眼角,“你要如何保护我?”
陈卿卿想了想,只说,“拼命保护。”
虽不知她为何忽然说这些话,可这样在大门外搂搂抱抱也实在不好。
傅景策摸了摸她的脸,漫不经心道,“好,那夫君以后便仰仗夫人了。”
他握着她的手腕从身上带下来,拍拍她的肩,“回府罢。”
陈卿卿望着他,觉得大人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她挣开他,重新搂上去。陈卿卿勾着他脖颈踮脚亲到他,在他唇上留下一个吻,再咬了一口。
“我是说真的。”陈卿卿退开,挂在他身上认真道,“大人,我待你的心也是真的。”
她弯了弯眼睛,再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喉结。他浑身上下她都喜欢。
陈卿卿亲完自己也有些脸红,她收回手眉目含情地怯望他一眼,“走罢。”
陈卿卿去挽他没有受伤的手臂,刚走上两层台阶,却被他拦腰带了回去。她转了半圈落入他怀里,怔怔然地双手扶住他的肩。他站在台阶下没有上来,以至于陈卿卿站在阶上还比他高出一点。
傅景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流连在她脸上的目光有些热,看的她更不好意思。
“走什么。”
他扶着她的腰,陈卿卿整个人依附在他身上。傅景策微抬起下巴吻住她。不像她的转瞬即逝浅尝辄止,他深深索取。两侧的手还在她腰上轻掐着。
光天化日之下,陈卿卿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透了。
她脑袋空白之后连忙挣扎着推他的肩,好不容易才推开他。
“大人孟浪!”陈卿卿喘着气脸红心跳,水眸澄亮地瞪他一眼,腿软地转身跑回府。纵然是她先亲了他两下,他也不能如此不成体统。她那是无伤大雅,他这是什么!
傅景策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轻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抬手碰了碰残留她浅淡香息的唇角。
他低头理了理深青官服,举步上阶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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