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宛一直觉得,她和姬昼两个人的这场婚事,如一场旷天旷地的豪赌。谁先喜欢上对方,谁就会输得一个铜板都不剩。

    为了能让自己不要输掉最后一个铜板,她决心一定要姬昼先喜欢她才行,可不能被这男人迷惑了去。

    那夜里她又起身抄了几页金刚经,抄一行就发一会儿呆。

    她这几日已经在狂补国史和朝廷上的事。晋国四任先君皆不是乱世雄主,而至庄王时更是荒废朝政许久,晋国三大世家当道,王室命垂一线。

    命垂一线这个词,并不夸张。

    纵观天下风云,赵国与晋国相邻,素来不合天下皆知,而赵王如今一腔热血,蠢蠢欲动。

    燕国虽兵强马壮,占据了北方大片土地,但与晋国到底是隔着齐国,暂时越不过来。

    然而齐国位处中原水草丰美、素来繁华之地,国力强盛,晋国依附齐国,将公子送去为质子。可齐王又当真没有野心么?

    一旦齐国要举兵,晋国怕是第一个就做了他们的炮灰。

    而在这般虎狼环伺之下,晋国三大世家尚且相互倾轧,更有无数豪富大族,似跗骨之蛆般要腐蚀这个看似昌盛的国家。

    至于薄太后给她画的饼,就是她要亲自上阵做这垂帘听政的王太后。

    小宛也听过宫里的八卦,说是薄太后的偶像乃是吕后,曾悬挂吕后像于卧榻之侧,每日观摩赞叹。

    待薄太后业大成,之后如何,她并不难猜测,无外乎是谋求强齐庇佑,再将那屡屡挑衅的赵国狠狠打一顿。

    小宛的思绪忽然顿住——那么,平昌侯呢,他难道不想成就自己的功业么?她太不了解他,难以捉摸他的想法。

    她只知道姬昼倒是个很有想法的男人,这一点在他从早到晚都在工作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小宛知道自己所要做的大事,就是祸祸姬昼的江山。

    既然这江山总要易主,那么早一点易主晚一点易主也不打紧罢?何况,也不见得她心仪的平昌侯坐在那个位置上就要比姬昼差。

    人的心总是偏的,她便毫不留情地偏给了救过她性命的姬温瑜。

    平明将至,屋内光线渐明,今日份的金刚经抄好了,她整齐叠放在小几下。

    她又抽出了那本从藏书阁借来的《从零开始当妖妃》,翻到第二篇。她低低念出来篇名,念完后久久沉默了一番。

    她方才还在念着救命之恩,这第二篇就叫——“救他”。

    她心里呵呵,她不让姬昼分神来救她就不错了,她去救他,难度系数委实有点高。

    另一方面小宛心里又很兴奋,不时就会想到,要是真的在机缘巧合之下,她救下姬昼一命,他一定会先喜欢上她的。虽则这只有万万分之一的可能。

    小宛心里因为怀着这么一点畅想,夜里太兴奋,所以睡不着,接连三个半夜爬起来抄经。

    眼见一本金刚经又要抄完,小宛舒了口气,笔尖新蘸了点墨,去抄最后一页。

    还是三更天,她依稀听得到更声。

    烛火烧得将尽,烛泪流满了金荷。

    一时屋内蔓延着绮丽暖融的熏香,太闷了,她正犹豫要不要将窗子推开,灌些夜风进来。

    这时,忽然有笃笃敲窗声。

    一般来说,半夜敲门的无外乎两种人,讨债的和幽会的。小宛仔细思索了一番自己有没有欠人钱财不还,发现没有,那当就是第二种了。

    小宛吓了一跳,这样晚,谁来找她幽会不成?

    她想到话本子里有许多英俊小生三更半夜爬姑娘的窗,心下激荡,不会是平昌侯吧?

    这三日里她都不甚敢出门,只怕撞见他,所以他便主动来寻她了?

    她愈幻想愈觉高兴,高兴自己没看走眼,甚至联想到平昌侯他真真是个长情专一的好男人。

    所以,她话音里含着自己也不知道的期许,试探着问:“……谁?”

    “小宛,是我。”声音被夜风流散,不算真切。

    下一刻,窗就被人从外面拉开。

    绮窗外,天上只一钩细眉似的月,殊不知她臆想里的长情专一的好男人平昌侯没有出现,那个站在窗下沐着月光的白袍青年,却正是这晋国的国君姬昼姬照卿。

    夜里寒气一下冲进了屋子,小宛抱着胳膊一瑟缩,见到是姬昼时,比见到平昌侯还要惊讶。

    这这这能是个君子做出来的事吗?哪个君子夜半跟姑娘幽会啊?

    她狠狠呆了一呆,“陛——”

    他一面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一面朝她伸出来一只手:“来——”

    姬昼立在月下,银月的光芒镀在他的白衣上,夜色模糊去他的容色,但却愈显他遗世独立一样。

    小宛心里不解得紧,但乖乖没有讲话;转瞬搭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有力,大概是有力到随时能把她骨头捏碎一样,小宛借着他的力的时候都胆战心惊。

    她身子轻巧灵活,跨过了窗棂,就要跳下去时,姬昼对她做了个口型:“蜡烛。”

    她心领神会,郑重点了点头,回过头把桌上烛台端了过来,看得姬昼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左手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万分无奈,压低声笑道:“小傻子,我是说把蜡烛吹灭。”

    他这样笑的时候,眼里星河流淌,一闪一闪的,叫人挪不开眼睛。

    慢了半拍的小宛总算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一时笑得十分尴尬:“啊哈哈,……”

    小宛把蜡烛吹灭放了回去,唯一的亮堂地儿也没有了,只残余着袅袅的烛烟,并此夜浅浅月光。

    她一时还没能适应这黑夜,眼前顿时陷入茫然,幸好他的声音及时响起,“走吧。”

    他稳当当接着她,拉着她小心跃过一丛花木,又扶着她的胳膊好让她跟上。

    他们穿梭在这漆黑夜里明月光下,倒真像是出门幽会的男女,小宛想,要不是他跟她已经成婚,就更像了。

    她被拉着匆匆前行,回头草率地瞧了眼被甩在后面的殿宇。

    他竟然是从后花园翻墙进来的,她被他一路拉着穿过秋草狭长的小径,跨过了月亮门。

    钩月落于荷塘,夜风吹得波光甚泛,她不及细看,两人已走到了她惯常发呆的秋千架旁。

    她被他倏地揽住了腰。

    他从合欢树借了力,几下腾跃便稳稳落在殿墙琉璃瓦上。

    没有停顿他已挟着她一举飞落,轻飘飘的似一片羽毛坠地。

    这殿墙甚高,等小宛好不容易适应了夜色里视物,身子已经登上了琉璃瓦,刹那一俯瞰下面空悠悠而遥远的地面,不及她反应过来什么,姬昼二话不说就已跳了下去。

    她没能忍住“啊”地低呼了一声,急忙闭上眼睛。

    “别怕,没事。”温柔的嗓音抚慰了她一些,她才敢颤颤睁眼。

    还真的没事。

    发现自己还完完整整站在地上,且地上还依稀可辨有影子,可见并没有摔得稀烂变成鬼,小宛的心总算落回了自家胸口——方才可是一直悬在嗓子眼呐。

    “等等……我们去哪?”

    直到这时,小宛才问出了这个问题,姬昼牵着她的手,她觉得温暖,便回握住他。

    大约是感到回握,姬昼将她扣紧了些,却是促狭笑道:“才想起来问?”

    小宛抿了抿唇,眼眸在夜色里依然晶亮:“总之,……陛下去哪里我也要跟着去的。”

    她说完这情话,甚觉羞愧心虚,要是他去死,她是绝不去的。

    姬昼的目光隐约落在她身上,又也许是在看她身后。这条宫道宽阔而长,浓重的夜色里,并不能望见尽头。

    同样的,也望不见远方。

    她的身上又一次披上了他的外袍,他的体温一丝不漏地倾倒在她周身,令她现下有着无比的满足感。她在心里喟叹,此时此刻若能长久该多好。

    他牵着她,像随意至极地漫步,迎着天上那一弦月,月光吻在他们的每一寸肌肤,显得容颜似玉。

    倏忽风动,沧海殿的合欢树上,合欢花尽落,飘飘忽忽,缱绻飞舞在他们的周围。

    姬昼笑了笑:“去黎河,你忘了?”

    小宛奇怪道:“去黎河?那为什么这么偷偷摸摸的?”

    姬昼侧过身顿了顿脚步,眼光很认真地瞧她:“你不会告诉别人了吧?”

    小宛眼眸睁大,拿手捂住嘴:“我……”连忙又摇头,“没,没有!”

    姬昼道:“咱们当然要偷偷摸摸去啊。能叫旁人知道么?旁人要是知道了,下回要出去岂不都在别人眼皮底下了?再者,尤其不能叫朝中那些老头子晓得,否则一定要连上五六十本折子来骂咱们。”

    宛式无语:“……?”

    沿着这条宫道走了半晌,宫道尽头有几个人等在那里。小宛惊了惊:“是被人发现了吗?”

    姬昼对她这智商掉线的情况委实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委婉告诉她,其实那是自己人。

    郁云郁统领朝着他们迎了几步,恭敬道:“陛下,已经准备好了。”

    “嗯,”他应了声,便扶着小宛上马车,隔着车帘,她听到他的声音:“待会儿出了承化门就换骑马,里面有套骑装,你换一下罢。”

    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松柏气息,风格一如他的简约,而的确有一套骑装。

    姬昼还在想她半晌没吱声是不是不会穿骑装,回身掀开了车帘——

    她正在手忙脚乱要扣好胸口的扣子,微微天光泻进来,她吓得连忙本能地抱住胸,惊呆了望着他。

    “……”

    小宛本还要叫一声流氓,幸好她脑子转得稍微快了一点,压住了。

    “……”

    对视了一番后,姬昼波澜不惊地说:“要不要我帮你扣……”

    她很惊奇他是如何面不改色说出这句话的,然后居然点了点头。

    反正,反正他们已经成婚了,她如是想,就释然了,给他占占便宜,也没什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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