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面前行过一阵夹杂雪的清寒的风,她局促地站起来,却只敢垂着眼。
那一袭清隽白衣堪堪正停在了她的眼底,她手指都攥紧,心口亦乱跳一气。
姬温瑜的声音似添了一些沉稳,她不知是因这些年在外的历练,还是她的记忆已出现偏差。
他给他的母后行了大礼,座上薄太后声音微颤:“阿瑜,快来,到母后这里——”,小宛没想过向来强势的薄太后会有这样慈母一面,不由愣了愣。
在少有的好几次她跟姬昼一起请安的时候,太后有多虚伪,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这差距实在太大,难怪姬昼压根不怎么过来呢。
她不知道薄太后对她的长子的恶意从何而来,自在藏书阁读到了《郑伯克段于鄢》后,便觉得可能人总是偏爱幼子,又或许当年太后生产姬昼的时候也是难产。
姬温瑜撩起白袍三两步并作到了凤座下半跪着叫了声“母后”,小宛记得那里原也是薄云钿撒娇耍痴的地方,现在换了人,可见这是他们这些人所专享的宝地。
她向他行了一礼,便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边不言不语。
太后是不喜欢他跟她太亲近的,总怕因为她,他就不上进了似的。
她踌躇了一番,打算告辞,姬温瑜便已先笑着说:“等等。”
这是太后的慈宁宫,又已经挥退了伺候的人,只留太后心腹宁嬷嬷在,的确不用太紧张小心。所以姬温瑜这样叫她,她也就没有推拒地停了停,“侯爷……?”
“小……”他话音被太后的轻咳打断,小宛见他望了眼太后,才站了起来,说:“凝光夫人……似乎瘦了许多。”
小宛眼眸微抬,也去望了眼太后,才道:“谢侯爷关怀,小宛,小宛很好。侯爷身子可还康健?”
他们如今也只能这般客套问答。
薄太后道:“这些琐碎事就免问了。阿瑜,西南那边情况摸得怎么样了?”
小宛的脸色白了白,不敢多话。
太后说她根基未稳,一些事情还不够资格知道,等她慢慢立起来,也要参与进来。她实在不太想知道这些。
“西南几个郡,原先郡守都是父王辈的人,儿子去后,跟当地几个豪富大族联络,好几家表示愿出资供饷,只求做个当地小官。儿子回朝后打算先行安排兴阳郡的人。”
“兴阳与宁国接壤,算是富庶,兴阳郡郡守你可得仔细挑选。”
小宛假装什么也听不见。
太后觑了她一眼,闲闲道:“兴阳跟姬昼当公子时的封地晋南接近,他定然也在打兴阳郡的主意。叶琬,你觉得当如何?”
小宛身子一颤,目光游弋,说:“小宛不知。”
她怎么会不晓得太后什么意思,那不用问定是要叫她去吹吹风啊。她头皮发麻,捏紧衣裳一角,半分目光也不敢去看太后。
姬温瑜立即替她解围笑说:“母后,自然先要将原先的郡守‘请辞致仕’,再请其举荐一人。”
“侯爷所言极是。”小宛连忙搭腔。
晋国一直以来选任官吏都是有举荐一制,若身为豪族世家的门客,能得世家人举荐入仕,那无疑是前途无量。
只是这般,其弊病也愈来愈多。
好不容易听了一耳朵太后的谋划,小宛浑身乏力地回了沧海殿,倒头就睡。她莫名觉得困倦。
她这日无梦而眠,睡醒后揉了揉眼睛,正兀自烦恼太后交代她的事情。太后叫她去黎河时务必跟她在谢家安插的钉子接个头,看看谢家那群人到底在想什么。
太后还放了狠话哩,要是谢家要靠往姬昼,她一定叫他们家荡然无存。
小宛觉得此行太过危险。
她这是当妖妃,还是当间谍?
雪飘了大约一日一夜,晚间用膳时她竟然重新见到了姬昼的身影,一时还有些意外。
“爱妃的模样是觉得意外?”他似怀一星笑意,眼睛点在她身上,无端的叫小宛觉得他这回来以后似笑非笑的功夫见长。
她讪讪一笑:“怎么会?”
日子似又回去最先的模样,用过晚膳以后,他就领着她去散步,今儿是单日子,所以地点是在沧海殿后花园。
小宛常有种错觉,她似乎是他养的一只小爱宠。这个错觉在他不时停下来摸摸她耳朵、捏捏她脸蛋、顺顺她的毛之时尤甚。
他跟姬温瑜的温柔并不一样。
地面上洒有浅薄的积雪,偶尔展露濡湿的青砖,刚步过合欢花下,一阵雪风吹落枝头簌簌细雪,她“哎呀”一声,头发上还是沾满了雪花。
她手忙脚乱地去拍打,细碎的雪花还钻进她脖颈里去,凉飕飕的。
他们俩散步时是不叫人跟着伺候的,小宛只有自力更生,她可不好意思叫这位君主替她来清理。
姬昼已经回过身来,眉梢眼角带着笑意,眼眸清澈温和地望着她,伸手,把她发髻上落的雪花轻轻拭去。
她的头发似缎子一样柔软细腻,带有她体温的温热感,在这般寒冷的季节,令人眷恋不舍。
小宛很不好意思地退后了一步,脸颊上已经飞起红晕。
他忽然想起他做的那个梦,那一夜在瀛海行廊,优昙花于海上怒放,翩跹细雪飘然而落,他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小宛。
可梦就只能是梦。
天地在此刻静默,唯独簌簌落雪声,合欢树枝头攒的雪团在晚风里飘忽坠落,触及了荷塘的水面,就消逝不见踪影。
荷塘里枯荷圆盖盛上薄薄的雪,仿佛随风轻曳便要抖落一身琼华。
他注视着她,眼光有些空寂。
“为什么喜欢红裙子?”
半晌后,他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小宛“啊”了声,脑子显然没有转过弯。只见他又扶了扶她鬓发上簪的深红色绢花,唇边笑意深深。
小宛低头匆忙瞥了眼身上的红裙子,紧张得结结巴巴说:“是……是不合礼制么,那臣妾待会儿就换了……”
她生怕有个什么行差踏错,还以为是照着晋国民间的风俗,新娘子得打扮得明艳些,不要死气沉沉的才好。
“不是。红衣裳艳,其实很衬你明丽大方;但,为何不见你穿白裙?想来白衣一定也显你清雅脱俗,倾国倾城。”她若是穿上白衣,一定会更像他的小宛的。
晋国尚红白两色,许多大典上的礼服也是这两色。
小宛的目光偏去了荷塘上,正望到荷塘上一阵风来,雪片簌簌。
“其实……”她嗫嚅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尽量说得轻松一点,不想惹上卖惨的嫌疑,“因为练舞经常要受伤的嘛,我每次流血都有点,呃,汹涌,白衣服染了血容易教人看出来。”
他一怔,竟然是这个原因。
“现在发现,红色也很好看,很喜庆的!……”她眉眼弯弯的看着他,补了一句,心里却忐忑起来,生怕他要觉得她是在卖惨。
她这个流血不容易止住的体质令她十分烦恼。
姬昼的目光轻轻地移到她的裙子上,裙色艳丽,绣着飘曳精致的云纹。“竟是这样。”他的声音同那些落雪一样浅淡,仿佛些许的风也能吹拂走。
“还从未见你跳舞。”他笑了笑,眸光清浅,“只这些日子就伤了两回,孤的爱妃怕不是琉璃般的美人儿。”
她眼眸上抬,望进他的眼睛里,轻轻说:“等我好了,我一定——”
手忽然被他牵住,冰凉的手被温暖包裹住了,她怔了怔,姬昼忽说:“有旁人看过你跳舞么?”
她呆了呆:“我师父算么?”
姬昼回过头笑得仿佛她说了什么很好笑的话,“不算。”
她便喜道:“那就没有旁人了。”
姬昼唇角一直勾着浅浅笑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那么你准备的也是剑舞?和薄家小姐的一样么?”
她踟蹰道:“大抵……大抵不一样罢?”她忽然有些沮丧,“是不是薄小姐跳得很好看啊……”
他立即又停了脚步,转过身来,把身上罩着的外袍脱下来不由分说地裹在她的身上,“本来就怕冷,为什么穿这么少?”他语气里有些微微责备,小宛一下子住了声,等半晌见他没有放过这个话题时,才只好道:“因为,因为想好看。”
话一落就被他威压得再不敢吱声了。
“民间有句俚语,叫‘想好看,冻直颤’,说的就是你。”
小宛听了,扑哧笑出来。
姬昼这时回答起刚刚的问题来,说话时还淡淡蹙了眉,仿佛是回忆起什么不好的东西:“薄云钿跳得不怎么样,她父亲跟哥哥都是粗人,她也差不离。”
这话一下子把薄云钿并上一位献舞薄太后都隐隐约约地骂到了,小宛心里给他点了个赞。
带着他的体温的外袍一下子熨帖了小宛冰凉了泰半的身子,令她一时有种步入春暖花开的错觉。他的袍子上干干净净,染有松柏森森的清冽味道。
她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真的吗?”
他替她系好衣带,打了个可爱的蝴蝶结,无奈道:“自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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