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宛见谢岸一杯酒眼也不眨地喝光了,瞄了姬昼一眼,便又去斟第二杯酒。
斟酒时,手抬起捏住壶把,缓缓倾下一注清酒。这酒棚是粗人们聚集的地方,用具比不得这些豪富之流惯用的金樽玉盏。
但这粗白瓷的壶在她手里,几乎也熠熠生辉。谢岸心里感慨,大约这道理类似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姬昼的目光落在她手上,暗了暗,但并未开口。
谢岸道:“还不知二位是何方人士,公子何处高就啊?”他笑得灿烂,星眸明亮,扫过姬昼,又扫过小宛。
她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什么。
姬昼眸光微偏,温和说:“绛京人士。至于高就……”他低笑一声,“不过是家有祖产,富贵闲人,四处游山玩水。”
小宛眨了眨眼,很不敢相信他如何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自己是个闲人。
“哦,这般,那便是豪绅世族?家父在时,素来好客,白公子既游至黎河,不如由在下做东,在我谢家罄山游赏几日?”
谢岸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姬昼淡笑道:“这……实不相瞒,在下本打算明日趁夜启程。”小宛托着腮的手一滑,他睨向她,她睁大水汪汪的眼睛:“我们明天就回去了?”
“回去?”他反问,“你不是说想去游洵水?”
小宛支吾了一下,看了看他眼睛,他眸子漆黑深邃,波澜不惊。
小宛的确很想折腰在他威慑之下,但她,她还有任务要做呢,这么快就走的话,完不成任务,拿不到冬季份解药可就糟糕了。
她嗫嚅说:“公子,我想去罄山玩诶……”
她感到他目光如炬一直盯着她,恨不能就那样顺着他的话讲了;但她贪生怕死啊,她心里想,少几日回去也没关系吧。
所以她努力直着身子,眼巴巴地望着他。
姬昼注视着她的眼睛,一泓秋水般荡漾生波的眼睛,含着满当当的,都是恳求。
他不是没有见过那些对他有所求的女子的眼睛,万种风情千般柔媚,要拉你下地狱,做飘飘欲死的鬼。可面对那些眼睛时,他都无动于衷。
她的眼中没有那种浑浊的、贪婪的欲望,仅仅是恳求和希冀,就像……
就像濒死前的求生!
他不知怎么会想到这个比喻,心里起了一丝波澜,再凝视着她时,她的眼中仿佛写满了的都是,求你。
雪风将他发丝吹得翩翩扬起,他心中某个深处的伤口忽被牵动。
他鬼使神差地抬手,爱怜地抚了抚她的眼下,叫她呆了呆。他恍然地记起三年前,三年前那个秋夜里,小宛也是这样望着他。
她眼巴巴地望着他,想求他,救救她。
可她那时没有开口,她很乖,很懂事。
直到那一剑穿了心,她再也不肯看他一眼了。
再懂事,再乖巧,那时候,她一定也是伤心的。
无数的噩梦纷至沓来,他的指尖颤了颤,轻声说:“你的心愿,我怎么会不答应?”
她眼中闪烁起缤纷的光彩来,宛若银屏乍破,朗月东升。她双手握住他的手,凉凉的,但是她攥得很紧,她说:“太好了!”
谢岸神色莫名,微微看向茫茫的雪地。他记得,姑父死后,姑姑也偶尔会有这样的神情。
这位公子的眼中——他看得分明——映出的,是旁人的模样。
她立即就欢喜起来;她的欢喜来得是这样轻易。
她可不会知道今天这场一掷万金博她一笑的戏码已被人快马加鞭地送往了各国王公的耳朵去,也不会知道过三日绛京天桥底下那老头又要更新了。
时常有人说,物以稀为贵,轻易得来的,总不被人珍惜。
小宛不懂,难道很容易地得偿所愿以后,就当真不会珍惜了么?
她却是实实在在珍惜着她得到的每一样事物,不论是性命,还是她这个夫君。她秉持着的信念是,拥有时既然已经努力地保护珍惜着,即使是失去,亦不会懊悔喟叹。
——
离开酒棚,暮天苍黄,远处黎河郡城里的灯火渲染着乌压压的暮云。雪还在一刻不停地落,已经积起薄薄一层。
“白天……”她拉了拉他袖子,大约是心里欢喜,所以又很好意思地改回这个称呼了,“我们今晚住哪啊?”
她这是防患于未然,生怕他又撇下自己一个人。
姬昼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唔。看来只能住郡守府了。”
小宛严重怀疑他这几日蹭九霄楼的吃住就是因为他不想花公费。
小宛想起了郡守府老树上那窝乌鸦,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她想若是住那儿,她晚上可就别想睡觉了。
雪地里,九霄夫人那堆云乌发十分显眼,她撑了一把孔雀羽金面的飘带伞,像在路口刻意等着他们俩一样。
“可算等着二位了。这雪地湿滑,二位不妨乘老身的车回城?”她笑意盈盈,盛情邀请,小宛忙不迭说:“好啊好啊!”
她怕姬昼要推辞,只有步行,那个结果可不太妙。
但她话音一落,腰上就一紧,姬昼清雅声线响在她头顶:“多谢夫人好意,内子前些日子伤了腿脚,确有不便,叨扰了。”
谢九霄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却是拿孔雀扇掩了掩嘴笑道:“小娘子真是有福气。”
姬昼只是淡淡一笑。
他并未进这辆孔雀车舆,而是在帘门外御车。谢九霄望着绿玉纱外那道轩轩背影,对有些局促的小宛笑了笑:“小娘子,得夫如此,夫复何求啊?”
她落座在小宛旁边,心里自然另有想法。堂堂一国之君,为了他的夫人在车里坐得安稳些亲自御车,她怎么想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晋国的老祖宗里除了先桓公跟姜后,哪位不是三宫六院,尤以惠王跟庄王兄弟二人为最。姬家可许多年没有出过痴情种了。
对于当年的事情,谢九霄当然有所耳闻,不过假以时日,晋王陛下心中当年那女子的影子自然就淡了,陪在身边的,才是要记一辈子的。
这道理年轻人不懂,才有那许多滑稽剧。
小宛听到她这句话后,怔了怔,她当然是还有所求的。因为……
她的要求实在不高,她想要活着,活久一点。
她轻声说:“日子还长,总归有别的所求的。”
谢九霄笑说:“老身跟你年纪一般大时,也总爱幻想些有的没的。担心男人心里,自个儿是不是那心尖尖上一抹,世上独一份——呵——”
她嗤笑一声,“你看,我如今可再不用担心这个。我不必管他们心中有没有我,而是他们要想着,我心中有没有他们。”
小宛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她可实实在在得时刻担心姬昼心中有没有她;而她心中,总是有姬昼这个夫君的位置的。
谢九霄说:“其实,小娘子,你那位夫君跟老身可是清清白白的,那晚仅仅是个误会。此后之所以……”她笑了笑,“是公子他要跟老身谈一桩生意——”
“生意?”小宛抬起头,眼眸水汪汪地瞧着她,“那,是什么重要的生意,连我也不要了嘛。”她嘟囔着。其实这也是她的小花招,想“状若无意”地套出一点情报来。
谢九霄歪头看着低下眼的小宛,笑起来:“这你可得问白公子,他那一片心意,老身怎么好替他表呢?”
小宛一呆,对谢九霄这话没摸到头绪。
车内短暂静谧了一阵。
小宛觉得她得找点话说,所以话锋一转:“夫人,九霄楼原就叫九霄楼么?”
谢九霄看了她一眼,眉目流下浓浓的感叹:“当年,这楼并不叫九霄楼,而是我父亲给我的嫁妆景合楼。光景从容,百年好合,原是一场笑话。”
小宛对什么都很好奇,所以支起耳朵准备听听九霄夫人的往事,但她忽然又缄口了,摇了摇头。
小宛这时才意识到——九霄楼既然是景合楼,那么,其主人想必是谢家人!
——她张大了嘴巴,又捂住嘴,为自己的新发现惊讶了一下。
“夫人从前嫁过人?”她惊诧道,又轻轻地打量着谢九霄,说:“夫人保养得真好,我原本以为……以为夫人只有二十来岁。”
谢九霄笑起来,声似银铃般轻,说:“小娘子可真会说话,想必……公子他也是这般对小娘子服服帖帖的罢?”
小宛脸上一红,又低下头,说:“没,……没有。”
小宛没能打听出什么情报来,是以只好期待着拣个时机去九霄楼下第七根柱子上写暗号。
眼看天色愈发的沉,苍茫的雪花被北风一刮,仿佛又急了许多。
黎河郡城城门外三骑匆匆跨进了城门,快如闪电。打头那个黑衣束发缚面,只裸一双冷刃似的眼睛。他腰上佩一柄刀,刀柄嵌一颗幽幽红宝石。
三人一路沉默,赶到九霄楼外,隐于草丛中。
他们在等人。
辘辘车舆驶过街道,停在楼下,三名黑衣人一眼望到立于车舆之上的白衣青年。
另两名就要动,被第一位挡下:“公子说过,等他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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