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昼向着谢岸作了个请的姿势,端的是优雅好看,小宛的注意力迅速被他骨节分明的手所吸引,怎么能有人的手这样好看?

    摇曳的烛光下,那只手与深沉的紫檀梅花矮几相交映,便尤其显得修明如玉。

    她和谢岸忽然在冥冥之中产生了同样的感慨:这双手若是不去握剑,实在是太可惜了。

    但她转而又想到,其实握笔也是一样的;她支着腮,想,昨夜里他在案前默下那些铁钩银画的字迹时,一定也端直如松、雅致如鹤。

    谢岸很恣意地掀袍在对面席坐,矮几上备好一套青花瓷酒具,姬昼挽袖亲自替谢岸斟了一盏酒。

    谢岸的目光逡巡了一番,挑起眉来:“多谢。”

    姬昼的唇边勾着些许笑意:“是在下有求于人。”

    谢岸端了酒盏饮下一口,唇色因沾上酒液而略显潋滟起来,他道:“在下便也不多话了——”他又将杯子放在小几上,发出磕碰的微响,把还在发呆看着姬昼的手的小宛给惊得如梦初醒,她立即坐得直起来,装作好奇的模样。

    谢岸将小几上的酒具移到了一边,从怀里拿出一张折了几折的布帛,摊开来,布帛看似小巧,摊开来后竟布满了小几,——这么大。

    小宛伸长脖子去看,发出赞叹:“好细致的功夫。”

    这上面有正面图、立面图、侧面图,还有不同地方的截面图,构造之繁杂令人眼花缭乱。

    谢岸闻声,勾了勾嘴角,很是得意,毕竟他这图不仅有父辈传下来的,还有他自己改良的,每一处尺寸都十分精细。

    他们打铁的也很讲究细致的好不好。

    “这便是恨隐的图纸了。”谢岸轻轻一笑,说:“虽是不传之秘,但既然二位一掷万金,在下想怎么也要满足娘子一饱眼福才好,这样,在下便以一炷香为限——”

    兵器讲究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那么要使剑做到既强又险,把握好其长短、宽度、刃宽,则极其重要。

    小宛从左上角一路看到右下角,不时发出轻轻的“哇”,有些地方连弧度、转角角度、弧长都格外的细致,小宛此前还一直以为打铁就是使劲锤铁呢。

    但是她发现身旁的姬昼却一直没有言语。

    她悄悄抬起眼去看他,但见他的眉峰紧蹙,一双眼紧紧盯着这卷构造图纸,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沁出,像在极用力地做着什么。

    小宛心想,他到底是为着什么出这么大的力气;还是说这房间实在太热了?

    小宛认为可能是房间太热了,就连她自己也觉得热死了。

    一炷香实在是烧得很慢,小宛虽然已经很努力装作感兴趣的样子去看那图纸,但是图纸又有什么好看的?一堆尺寸和那些图形的组合,还不如让她多看几眼恨隐剑本身。

    她百无聊赖地放空目光,虚无地看着离她最近的左下角的那个剖面图。

    一炷香已行将烧尽。小宛很贴心地抽出手绢轻轻拭去了姬昼额角的汗珠。

    谢岸从房间别的角落欣赏完名家字画后负着手又转悠回来了,笑盈盈地望着还在仔细盯着图纸的姬昼,说:“一炷香到了。”

    姬昼将那布帛仔细折起来,递还给了谢岸,面上仍然是朗月清风般的神色:“谢公子果真巧夺天工,在下钦佩。”

    小宛也立即附和说:“是啊是啊,谢公子真的太厉害了,这样精巧的图纸,不知道得画多久呢!难怪人说慢工出细活——”

    谢岸微微一笑,说:“名剑配美人,恨隐能得主如卿,才不枉它出世一遭。”

    小宛瞥见姬昼的额角还在不断地出汗,立即又道:“谢公子,今日多谢谢公子慷慨,借图纸一观,了我心中一桩憾事。”

    谢岸颔首道:“明日我派人来接二位上罄山。”

    这时姬昼才像是回了神一样,缓缓勾起唇角,说:“谢公子盛情,在下夫妇一定赴约。”

    待得送走了谢岸,姬昼闭了闭眼,在原处又坐了半晌,旋即疾速上楼,回到房间。小宛深恨他这一言不发就走了的个性,但除了跺跺脚然后跟上他以外,她实在又没有旁的选择。

    八楼的房间门虚掩,她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爬上来,静静推开门,只见透过雕花落地罩,隐约见到一道笔直人影在桌案前微微俯身,勾画什么。

    她吃了一惊,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他对面,探出一点目光看去,那张宽大的纸上,他已勾画出了方才那张图的每个面图的轮廓,正在细细填充细节。

    她惊诧地看着他,却见他正提笔迅速勾勒出结构构造,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一路滚下来,脸色异常苍白。

    她不敢去打扰他,已经知道他是要做什么了,是要复刻出那张图纸么?她的脑海里忽然清晰闪过每一处细节。

    她远远站在一边,想了想,拧了一条毛巾来,放在一边木架子上,待会儿等他画完就能擦一擦。

    灯火摇晃得厉害,她大约都没想过一个人能在短短一炷香时间里把那张那么复杂的图纸给默下来——所以看向姬昼的目光都带了几许崇拜。

    她转而发起呆,他做什么也要那张图纸呢?是他看铸剑的生意太好了,也想做这门生意吗?

    小宛的脑子灵光一现,大约正是如此。

    这时候,她托着腮看着他立在那里,身姿如鹤,风姿卓卓,烛光令他的影子拂在她身上摇晃着。

    他忽然闭上了眼,嘴角淌出一丝朱砂般的红缕,把她给吓了一跳,立即跳起来扶住将将要倒的他,低呼:“白天!白天!”

    他被她用力托住,幸甚未倒,只是面色格外苍白,轻擦了一把嘴角的血线,虚弱开口:“我没事。”

    他还要强撑着拿笔,但手却极其颤抖,压根握不住笔杆。

    她焦急道:“别拿啦,先休息——”

    他摇摇头,勉力支持站起,说:“不行。”

    小宛又急又怒:“有什么嘛,一张图纸,大不了明天再问谢公子借来看看!”

    她头一次这样火大。

    对于不珍惜生命的人,她一向嗤之以鼻,很瞧不起的。“你为一张图纸倒下算什么?”

    他幽幽地瞥她一眼,嗓音低哑冷淡:“你知道这图纸何止万金?”

    小宛愣了愣,被他这话说得一愣,但很快她就使劲摇头:“但我知道人的性命何止万金,你的性命何止万金?万万金也换不回性命啊!”

    他狠狠皱眉,突然又狂涌出一口鲜血,小宛惊叫:“不行,你快歇着,我去找人叫大夫!”

    她突然爆发出的力气将他拽到床边用力一推,推倒在床上,本意是想让他趁机站不起来不能拦着她,但由于惯性,她也跟着摔上去,——也就狠狠地贴上了他的嘴唇。

    他唇上的血沾上了她的唇瓣,似一点朱砂色。

    四目相对,一时有些发愣。

    不过,软软的,温热的,……有些……不一样……

    她听到他闷哼了一声,素日清明的眸子里忽然有些意味不明的低沉阴翳。

    她还发怔地舔了舔嘴唇,忽然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你去找大夫,我们会死的。”

    小宛闻言,很不明所以,却反应过来,立即从他身上弹起来,说:“为什么?”

    他幽幽的眼眸映出一两盏灯火,压抑着嗓音说:“因为谢九霄,有不臣之心。”

    她惊讶地张大了嘴,见他已慢慢坐起了身子,想要过去搀扶,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讪讪躲去了一边拧了把毛巾,隔着老远地伸长胳膊递给他。

    他望着她的行径,接过毛巾在唇边揩了揩,说:“这件事,小宛,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九霄楼的人。”

    她茫茫然点头,又伸长胳膊意叫他把毛巾给她。他撑着床沿,捂了捂胸口,眉蹙得如春山绵亘,秋水起澜,看了叫人止不住地心疼。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是毫无血色,叫小宛都恨不得替他受罪了。

    这大抵就是美人的魅力。

    小宛说:“那,那怎么办啊……”

    姬昼哄她说:“你扶我起来,我把图画完——”

    小宛才发觉怪不得他不站起来,原来是因为已经站不起来了——她能听他的?才怪!

    她警惕地后退了一步,说:“你歇着罢!”

    “小宛……”他改变了方式,温柔地唤着她,她心里一片柔软,但又很快坚固起来。任何人这时候都需要休息,晋王陛下也不例外。

    晋王陛下不想年纪轻轻当鳏夫,现在这话她也现学现用上了:“……我也不想年纪轻轻当寡妇啊。”她坚定地摇摇头。

    大抵姬昼实在耗费了太多精神在记忆那张复杂图纸上,一下呕血后,便再无气力能够挣扎一二,所以当他试图站起来时,只摇晃了两步,便眼前一黑倒在小宛飞过去的怀里。

    小宛心想:还挺结实,差点把她压垮了。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安安稳稳安置在了床上后,又洗了毛巾给他仔细擦了脸颊。

    忙活了大半天以后,她才洗了洗手,站到桌案前。

    原来他是卡在一幅剖面图上了。

    小宛的脑海里清晰地闪出那幅剖面图,从线条到尺寸……她敲了敲脑袋,提起笔,轻轻地补全这图。

    还差四幅剖面图,是剑上四处横截面,不同地方截下的都不相同。

    小宛仔细回忆起来,凭借脑海里的回忆,拿笔从记忆里一笔一笔描摹下来,她的手腕端得很稳,便是制图的老手也未必能画出如此精细的草图来。

    她望着逐渐完整的图纸,额头不由也沁出了汗滴——这强记图纸,实在是一件很费精神的事。

    等她终于落下最后一笔后,已经满头是汗,手也握不住笔杆似的,即将要倒,却倏地落进一个清和的怀抱里。

    灼灼的灯火里,两个虚弱的人一块儿摔在地上,看起来既滑稽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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