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前,八楼的天字号房间门前,一道俏丽人影端着酒盏,正要叩门。那人着泥金缎子的衣裳,制式正是九霄楼女子的服饰。
手方要叩下,被另一只手牢牢扣下脉门,她惊吓着抬眼,所持酒盏倾倒,酒水洒了一地,惊恐地望着面前乌发堆云、盈盈含笑的妇人。
“你在此作甚?嗯?”
“……奴婢……奴婢给公子和夫人送一壶酒……”
“璧荷,你跟了我多年,不会不知我如何对待那些叛徒吧?……公子夫妇并不饮酒,你忘记了?”
她脸色一白,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下登时淌下两行泪来,扑通一声跪下:“夫人!求夫人饶了奴婢!”
谢九霄理了理鬓发,轻笑起来:“怕什么,璧荷,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璧荷的瞳孔骤缩,只余下摇头。
酒水痕渍很快被打扫干净。
远远看到那对青年男女上了八楼,眉目妖娆鬓发如云的女子转身进了房间,悠然落座,执着云扇轻摇了两下,笑着叹了口气。
一边伺候的并非璧荷,而另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子:“夫人,世人传陛下与凝光夫人情深似海,先时奴婢并不信,可今夜一观,却是信了。”
哪知谢九霄斟了杯酒,淡哂道:“‘一往情深’?”
说着,饮尽杯中酒,“一往情深的话,为什么不娶她为妻?别说是薄家一个表姑娘,就算是贩夫走卒的女儿,陛下要立为王后,谁敢多嘴一句话?”
侍女哑口无言。
谢九霄又轻笑说:“就算是陈序那个混蛋,还不是想着娶那贱人为妻?”
侍女诺诺道:“……也许又没那么情深?”
谢九霄的目光幽远起来:“我原也像你一样以为。”但今夜璧荷的事,却让她发现一点端倪——或许,她谢家还有别的路能走?
璧荷在她身边潜伏这么久,她都没有察觉她竟然是薄家的细作——今夜她贸贸然去天字号房,是要与谁接头?不言而喻。
晋国王室衰微,就凭姬昼一人之力,又岂能真的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与其要谢家跟他一起沉船,不如另觅出路。
如今谢沉还好好地坐在中尉位子上呢,黎河五万兵马也掌在她手里,若是跟薄太后他们合作……那么……
弑君?还是挟君以令?
谢九霄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却听侍女禀报:“夫人,少主跟前伺候的人求见。”
——
室内灯火融融,净室里更是水汽蒙蒙,蒸腾的白雾叫小宛什么也看不到了。
净室里是一方六尺见方的池子,可以进去泡澡。小宛刚刚大哭一场,身上没什么力气,颤颤巍巍解了衣裳,下了浴池。
温暖的水流漫过身躯,小宛把头倚在岸枕上,发出满意的喟叹声,脑袋空空地闭上眼。
实在是太累了,这两天她跟个陀螺似的连轴转,高度紧张,现下终于能得一点休憩时光,困意袭上心头,就那么睡过去了。
四曲墨荷玉屏风外,紫檀桌边,白衣青年端起青花瓷杯,微微诧异,茶水温度刚刚好。
他抬眼去望屏风,青玉隐约透出个影子来,他喉头滚动了一下,迅速又撇开眼睛。他起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踱到那幅孔雀图前,也数了一下孔雀头上有几根毛。
里头传来哗哗水声,他的呼吸跟着也加重了些,强迫自己不要听,不要想。
他不知打哪儿翻出一叠熟宣,默写着《荀子》修身篇。纸上龙飞凤舞,全无素日的端正峻拔一笔一划,“……礼者,所以正身也;师者,所以正礼也……”
逐渐的,水声小了些,至于彻底平静下来,他舒了口气,纸上的字重又有峻拔清骨,端正肃秀起来。
但这平静之后,又久久没有声响了,他抬起头疑惑地看去,只青玉屏风上一点影子也没了。
他眉头微蹙,洗个澡还能不见了?他从桌边站起来,下意识想进去看看——但脚步顿了顿。
他打开窗子任雪风吹进来,长天阔,雪漫漫。风抚去心头燥热后才关上,向净室里走去。
……他果真如预料之中看到小宛睡着了,扶了扶额头。刚压下去的燥热登时又回来了。
他深呼吸一口,蹲下伸手穿过她腋下,小心地将她从水里捞出来。无意识地,她哼哼了一声,声音软糯,听得他血气上涌,只想把她扔回水里逃之夭夭。
净室里早已备好他和她两个人换洗的衣裳,还有贴心准备了干爽毛巾。
秉持着为人夫的良好道德感,他还是强压下某种冲动,给她仔仔细细穿上衣裳。
他闭上眼,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只想着快些帮这小傻子把衣裳穿好才行。
如果他睁开眼看一看,就能看到她心口上那道淡淡的痂痕。
——可哪里又有如果?
万事万物都有其缘法,缘法令他今夜恪守君子之礼,便错过了这个良机。
由此可见做君子也要分场合才对,这粉帐红烛时做君子俨然是很不对的,不对的时候行不对之事,往往导致不对的结果。
小宛醒来时,正对着帐顶所绣蓝孔雀那华丽尾羽。外头的灯烛只留了角落一盏,她支起身子,床帏空荡荡,房间里也空荡荡,她听到好像有哗啦啦水声。
“?”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又怎么莫名其妙醒来了,睡得稀里糊涂的,她明明记得自己在泡澡来着。
“啊!”她低呼一声,抱住胸,她好像是在池子里睡着了,身上衣服是谁穿的?想到这里,她脸蛋顿时绯红——那那那他岂不是把她看光了!
她先是想到自己会不会不够丰满,不够玲珑有致;转而就摸到心口的痕迹,微微沮丧:这样丑陋的痕迹,他大约也看见了吧……
她下了床,想喝点水,坐在紫檀桌边时,意外发现桌上一叠熟宣,竟然写满了字。
那字迹龙飞凤舞,气势非凡,好看得紧,令她第一眼忽略了究竟写了什么——脑子里却闪过一些零星记忆,又如烟花消逝。
“礼者,所以正身也……”
小宛呆呆念着上面的字,有些字实在有些过于狂草,她认不得,并在腹诽,他若是去给大慈恩寺抄金经,菩萨肯定嫌弃。
他做什么突然写这个呢?小宛想不通。
四曲屏风里水声特别大,伴随有压抑的呼吸声,小宛听得小脸通红,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见笔墨未干,便也提笔抽出一张熟宣,开始默写金刚经。
“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
她对经书并不很通,只是全文背诵得比较熟练,方便她随时随地挣钱。
她默写了半天以后,响声渐息,接着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犹豫着犹豫着,他居然已经穿好衣裳出来了。
一刹那她抬头望向他,他也微微吃惊地望着她,一支烛在她面前燃烧着,映得她的双颊绯红,她在看着他,唇色艳丽,漆黑的发垂在身前背后,乌发如练如缎;点星眸里横波潋滟,似四月里的潺潺春水。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写字,背脊挺直,脖颈弧度宛若天鹅,执笔的姿势优雅端庄,仿佛是从仕女图中走出来一样。
“怎么不睡?”
她朝他甜甜一笑:“等你呀。”
姬昼心中默念克制克制,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也随之低哑起来:“不必等我的。睡吧。”
小宛嘟了嘟嘴,却张开双臂:“我要你抱我嘛。”
他愣了愣,诧异之下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只是刚刚的努力好像又白费了。
他有力的臂膀轻而易举地就能抱起她,烛火暖风里,她似闻到有冷冽的松柏气息,令人想到,暮雨潇潇的寒秋深夜,松柏森森。
他想,她睡得很乖巧,压根不会乱动,安静阖着眼,若不是胸口还有起伏,几乎叫人以为她已死去——
死去?他的目光移向那扇窗,不知怎么会想到死去。她会死去么?
他不知。
是夜,飘雪纷纷扬扬,他彻夜没有合眼,思绪纷繁一如这飘雪。
次日小宛本打算睡个懒觉,但是到点就醒了,醒来照例要伸伸懒腰踢踢腿,她腿刚伸一半就猛然想起好像不是她一个人睡来着。
但腿又伸了一半,没有预想中踢到人,她这才揉了揉眼睛翻身看了看,床侧空荡荡的,哪还有人在。
小宛泄气地想,姬昼也未免太自律了。
而且——昨夜她的暗示那样明显,他也不为所动,她实在要去想,他是不是不行。
啊,那就情有可原了——所以晋王陛下二十四岁都不纳姬妾不成婚无子嗣,难道是他不行?
小宛唏嘘了一下,长得那么好看,真是可惜。
不过他一大早去哪里了呢?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才回来,小宛从桌边跳起来,笑靥如花:“你回来啦!”
接着她欣喜叫道:“雪砂膏!”转而心疼起来:“好贵的——”
被他轻轻敲了一下额头:“你夫君还买不起几瓶雪砂膏了?把手给我。”
——
谢岸到了九霄楼中时,已是戌时二刻。
白衣青年偕同那小娘子已等候在三楼厢房,临窗可见暮雪纷纷。
谢岸朝他们拱了拱手,笑道:“真是抱歉,来迟片刻,二位久等了。”
姬昼淡淡一笑:“谢公子不必客气。”
小宛正要自发给谢岸斟酒,被姬昼轻轻按住,且轻飘飘一眼飞来,她瑟瑟了一下,又将手缩了回去。
(。手机版阅读网址: